2008年4月2日 星期三
虛空
他用手驅趕著蚊蠅般細小的黑沙,即便知道這舉動毫無意義。在理應讓人休息的夜晚,耳邊還是纏繞著如魅似影的嗡嗡聲。
今天已經受夠了。
不時傳來的低語聲,衣料紙張的摩擦聲,鞋底與地板的交擊聲,像厲鬼緊抓著脆弱的神經不放,不管他走到哪,逃到哪。
他痛恨人群。
要不是那該死的臨時召集令,他絕不會在這骯髒的垃圾廢車上。
周圍四散著病毒般的黑霧,無人注意地吸附在各處。光想到對面男子還暢快地大嚼蚊蟲攀爬的漢堡,他就感到一陣噁心。
一罐裝著不明糖水的飲料不看時宜地滾了過來,酸臭的味道濺在褲管上。
「阿,對不起、對不起。」
還沒等他抬起頭,尋找可發洩的對象,就看到一個女人蹲在前面,試圖將沾滿嘔吐物的紙巾抹在他身上。
「夠了!他媽的給我滾!」
半空的鐵罐映襯聲音的怒氣,飛到一旁,又似嘲諷般,在一遍沉寂中發出框框的抗議迴響。
好不容易平息的嗡嗡聲,漲潮似的,囂張地淹沒他的聽覺神經。周圍的目光像爬蟲攀附在身上,全身都如過敏般,搔癢難受。
尤其是右前方那個傢伙,凸腫的青濁眼球,像市場臭掉的死魚眼珠,毫不顧忌地直瞪著。他完完全全可以感覺到對方眼中麻木所隱藏不了的惡意,不僅是腐敗的魚市貨色,更像標本動物那對人類含恨的假眼,帶著失焦前充滿詛咒的目光。
那傢伙如感受到他回擊的視線,僵硬地從口袋中抽出左手,鬆了鬆緊繃的領口。異常腫大的脖子,像是隨著汗水起伏顫動,衣領摩擦的地方還有些噁心的紅疹。他知道對方顫抖並不是害怕,汗水也不代表緊張,而是因暗處法則興奮著,因為他也是如此。
喉嚨像有小蟲刮搔,忍不住想罵幾口粗口,緊捏著口袋裡的菸盒。差不多還有六根,夠了。那股搔癢從喉間擴散到雙臂,肩膀也不禁抖了起來,內心暗罵列車的移動速度。
時間分秒流逝,在氣壓凝固前,車門一開,衝散了廂內所有窒礙。他束緊領口,慢步下車,掏出口袋的打火機,擦出星火,點燃隱忍已久的慾望。
這是他的紓解,也是他的武器。他對挑撥者輕吐口菸,而在大衣掩蓋下,另一手握著小刀。
他像十分輕鬆地環顧四周,相似的景物,卻看不到兩人以外的生物活動,一切都蒙上一層青灰,猶如製造者混濁眼中的景象。
「哈,近現界平移?」又是一口煙霧,隨著話語飄散在空中。
他贏定了。
空間中彌漫著濃霧,晦暗不明地遮蔽兩人視線。從喉間釋放的微麻興奮,讓他全身都為這種刺激感上癮。
慢慢地欺身走去,對方仍對著莫明的敵人瞪大雙眼,嘴角彎曲成一個奇怪的角度,詭異地痴笑,彷彿一切都在掌握之中,讓他感到諷刺可笑。
輕鬆地舉起利刃,往待宰的羔羊頸上收割。
血如他所預料地噴染出令人滿意的圖案,但該歪斜一旁的腦袋卻不自然地向他扭轉過來,一隻手張爪捕握他的手臂……這不是死人該有的力氣!傷口以荒謬姿勢裂成一條大縫,血液噴濺不隨裂縫加劇反歇。那異常粗大的脖子,現在在他眼中,變得無比可怕,正如破掉的下水道管不停震動著,是震盪著!
有東西正要從裡面中蜂擁而出。
是蟑螂,一大群蟑螂,還不斷的擁上,邪惡地張合著上下顎,噬咬著前面微薄的衣物、皮膚,四處竄爬,翻找新鮮血肉。
啃食!
肌肉僵硬得無法掙扎,連哀嚎的機會都沒有,大群騷動的毒蟲從咬破的縫隙鑽進食道、氣管各處,張眼看著最後一塊光明也被龐大的黑影掩埋。
昏黃的燈光隨路面顛頗明滅。
他用手驅趕著蝗蟲般密麻的黑霧,無法再去在意拍打的手感有多噁心,恨不得立刻飛奔回去洗掉手上的黏臭。
前面座位皮套破裂了一大塊,曝露的木板被立可白畫著低級塗鴉,不均勻突起的夾層中,還不知道被剛做過的小情侶塞了些什麼鬼東西,睡倒在旁的醉漢,僅是微拉著衣擺避開,不安分的雙腿還不時踢到座位下的空餐盒,壓出幾隻竄逃的小蟲。
他試圖包緊自己,與外界的髒污隔離,已經萬分小心,卻還是讓大衣沾染不少污穢。
無法忍受,實在無法忍受。身上腫起的叮咬痕跡還不滿足地脹大,沒注意的地方已經有不少被抓爛。完全搞不清楚為何會倒在車站,還被死肥仔警衛叫起,尤其是那隻髒手,一定才剛打過槍,粗肥的手指黏滑腥臭,居然被那種噁心的手拍臉,讓他一直咒罵到現在。
這世界太髒了。
「靠,看什麼看。」前面那女人是什麼眼神,沒看過人嗎?
穿著白色羽絨衣的女人快速地側開臉,但目光還是不時往他的方向掃過,那窺視、偷瞄動作,加上帶著膽怯的微微厭惡,在他腦中扭曲成一種優越感的表示。
夠了,那婊子。
車燈與地面一震,公車不穩的緩緩停駛,前面的女人像想避開點距離,起身前瞥了下他的位置,才故作無事地站直穿著刮花絲襪的雙腿。
白色的時髦衣飾在眼中變成明恍的驕傲宣示,像唾斥身上的灰暗骯髒;高級的金屬名牌標示,反射出刺眼黃光,踐踏內心怨怒不滿的自尊。那女人全身上下都向他挑釁著,體內像有無數小嘴騷亂,吵雜的聲音四處擠動,哽在胸口的灼悶不適啃咬著他的心臟。
手顫抖地伸進口袋,握了握擠壓變形的菸盒,喉嚨像被刮過般乾澀麻癢,理智快被壓抑的衝動攪亂成狂暴的漩渦。他需要紓解一下。
看看白色衣服的下面是不是不會髒。
遠遠地跟著前面的身影,準備隨高跟鞋的敲響走至暗巷。
面頰一痛,「啪」一手拍掉偷爬上臉的東西,卻沒有注意到衣縫中還有細小的觸鬚探動,如黑暗中滋長的惡念,從頸部的破洞冒了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