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9年3月16日 星期一

可愛的孩子

  雙手細紋銘刻著無法探究的年代,摺擺裙上鎖著變澤的鵝黃嫩綠,早從商周時代就流傳於血脈的三綱六紀,攀爬在小腿化成青筋,一個坐臥的姿勢,就讓鬆剝的藤椅如垂廉高閣。

  「還有什麼事嗎?」

  階殿上母親的懿旨,讓目光不得從指甲上的凹凸游移至繡花領口的脫線,又再溜到閃動光影的螢幕,播的是一出家庭倫理連續劇,豔抹的面容比她還要清晰。

  「那個……班上同學說,呃,想班遊,需要簽名……所以我」

  環撫在阿比西尼亞貓上的手,像看到劇情高潮時差入的廣告,停頓後不耐地一揮,絲毫未動的紙條被遺棄在生苔磁磚上。

  「這種事,自己決定就好。」

  感受不到他人關愛,貓咪嬌懶地起身躍下。

  她戰兢地挪動位置,避讓身旁優雅從容的嬌客,才拾起青磚上的旨意,恍若實質的荊棘藤蔓盤繞周圍每寸空間。觀望片刻後,緩慢退步,不敢驚擾祠堂相片中的臉部陰影。

  她關閉靜止的剝漆門板,獨自走上狹廊。

  腦中有台廣播器,「今天吃了什麼?阿,那補習班老師好煩喔。你一定有在偷看我,對吧。笨蛋!這班車怎麼這麼慢?哈,我也這麼覺得。謝謝你。今天可能不行也。你沒看到嗎?欸?你怎麼在這?我今天可沒控陪你玩這招!時間過得好慢喔。開什麼玩笑?我就知道你會這樣說……」

  耳中有台雷達儀,「左前方五米有人在抽菸,五點鐘方向有車準備經過,右手七碼處有人面色不善,迎面偏右有人四處張望,西南三十度角有人低語發笑,前數三棵行道樹下有人往這裡看……」

  她安靜地推開另一扇門,連門把上的風鈴都沒驚醒。

  屋內仍然笑語如初,橙色、粉色不同的光輝灑在青春洋溢的臉上,不知名的魔咒在紅唇間傳頌,讓人不時大笑出聲,或站起來跟服務員點杯解渴的飲料,就這樣,過了好久,好久。她開口說話了。

  「對、對不起,我、我沒有簽到名。」

  也許有那麼一瞬,所有的人都瞪向她,但又似錯覺,什麼都沒發生,一切如舊,可以一直這樣下去,沒有任何停歇的話語,沒有任何間斷的歡愉,沒有任何空白的時光,一直到夜晚人散。

  她一個人站在狹小的密室,沒有光也沒有影子。

  沒有預警地,背後傳來爭吵聲,她推開厚重的玻璃門,看到女人與孩子。女人明麗的臉被氣惱剝裂出斑斑塊塊,一看見她就扔下孩子逃跑,但孩子卻毫不驚慌,用比夜色安靜的雙眸望著接近的腳步。如此乖巧又可愛的孩子。

  她用手撫摸那比鵝絨更細,比海沫更白,比雲霧更柔的面頰。桃色唇瓣青澀地緊抿著,可以想像輕啟時,會躍出比蝶翅更靈動,比泉水更清澈的音符。那黑如曜石的雙眼像可鏡射內心欲望,她看到染上黑色的自己張嘴說著——「我想要一個,只看著我的孩子」。

  她牽起小手,小心翼翼地生怕壓碎某一分寧靜。她想著,家裡的地下室、倉庫裡的童書、老師教的兒歌、每日可以省下的餐點……她用許多綺麗碎片拼畫未來的願景,美好充實。

  在黑暗中,孩子笑了。笑得多像只在傳說中的天使。

  ……

  到死之前,孩子都如此專注地只看她一人,她每一個部位。

  她想,她也是個可愛的孩子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