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瀟湘
「是的,我研究的題目是『永生』。」艾略特說。這個開場白讓他面前的紳士們不由地面面相覷,龐大的疑惑差點化為失禮的聲音,他們之中只有一個戴眼鏡的棕髮男子露出若有所思的表情。艾略特看著他們,好像在看很遙遠的地方,似乎對他們的反應不知所措,又像是毫不在意。他茫然地將桌上的文書分類,表情被雜亂的鬍子和飄著一層灰霧的眼鏡遮住。
棕髮男子舉手:「教授,『永生』可能嗎?」他雖然沒有懷疑,卻也沒肯定。艾略特抬頭看向他,點了點頭,彷彿在鬍子底下露出了微笑。他清清嗓子,開口說:「本來,我們就不總是只討論可能發生的事……」
這話讓紳士們放心了,他們笑了出來,疑惑和不安煙霧般地溜走。錯愕感和荒謬感就像監牢,從裡面走出來的他們像回到家一樣鬆懈,紛紛拿起眼前的酒杯小酌一口,夾雜談笑,但艾略特的聲音大了起來:「……但是,這事是可能的,沒有證據否定它的可能性。」
他企圖壓住他們的聲音,他成功了,他們又變得沉默,就算張著口,也只能發出像鴨子一樣的呻吟聲。這讓艾略特得意了一下。他們中比較年長,有著一頭灰髮的男子放下酒杯,盯著這位來應徵的老學究,說道:「雷頓教授,你剛剛說的是……從生物學的角度來說嗎?」
「太荒謬了。」一位戴著帽子,頗為清瘦的褐髮男子搖頭說道。他不只是否定,還因為覺得被愚弄而惱怒。但一開始的棕髮男子說:「柯雷先生,先讓我們聽聽雷頓教授的意見……」
「不可能。」柯雷一拍桌子說道,被同僚這麼說對他來說是更大的侮辱:「細胞老化是不可能抑制的,光是接觸空氣、受陽光照射都足以引起老化!」他旁邊留著八字鬍的金髮紳士說:「而且就算可以抑制,永生還是有理論上的細節必須討論。譬如說,不吃東西會不會死?如果不吃東西還可以活下去,那是什麼在提供能量……」柯雷打斷他:「沒有必要討論這個!追根究柢,談論永生根本就是荒謬,是藐視上帝的行為!」
「啊哈,」艾略特笑了出來:「您相信上帝嗎?」
柯雷一時紅了臉,他說:「這是一種譬喻。人不該去玩弄生命,在道德上就不可僭越。這是科學該有的良知!如果人會老的話,就應該……」
「永生會惹惱上帝嗎?」
「天啊,耶穌,我怎麼會知道?我又不是上帝!」
「我也不是,」艾略特說:「但我知道上帝不反對永生。在伊甸園中,人類本來就是永生的,只是因為人類犯了原罪,所以才有了壽命。而即使不在伊甸園中,只要上帝允許,人也可以一直活下去,像是先知以諾。事實上,在世界末日時,信徒也會得到永生。」
灰髮男士笑了出來:「雷頓先生,您研究的是神學嗎?您的永生研究是關於這方面的?這和您告訴我們的專長不同啊。」他這話其實有嘲笑的意味,但艾略特彷彿沒察覺到,他自然而然地接道:「我的研究是全方位的,包括哲學、歷史,甚至生物學。」
「請你有系統地個別簡略說明。」棕髮男子說,而柯雷則環視了其他學者,然後憤憤地在椅上坐正。灰髮男子說道:「雷頓先生,如你所願,開始介紹吧。我們會決定你的研究的價值。」他做了個請的手勢,但看得出不怎麼在意。這是個悠閒的下午茶時間,但他不介意以酒代茶,尤其是艾略特帶來的酒如此美味,他從未喝過這麼優雅的酒。
雖然他不是品酒專家,但在艾略特拔開瓶塞,香味溢出的瞬間,他覺得房間充滿了野外的味道,牆上壁飾的每一個線條都開出了花,時間還沒到,爐邊的大型古董鐘就敲起了宏大的聲響,吊燈下結出了一串串葡萄,書上長出桑椹,桌邊垂下櫻桃。他的毛細孔張開,好像全身都在呼吸,吞吐著大自然的精華一樣。
所以這個老頭想做什麼他都不在乎,放他在那邊喃喃自語可以讓他多品嚐一些這酒的話,他很樂意這樣做。這位穿著邋遢衣服的老學者從桌上翻出了幾疊釘好的紙,他做得很慢,但很精細,雖然手指長了些繭,但動作卻很優雅,像是指揮家一樣。他邊取出所需的資料邊說:「請問,有人熟悉哲學這個領域嗎?」
紳士們沒有回答,然後棕髮男子──路德先生舉手說:「我有愛丁堡大學神學院的碩士學位。」他停了一會兒:「你想要談的是關於神學上的永生意義嗎?」語氣帶著一絲期待。老學究笑了,這次他的笑容很明顯地透過鬍子傳了出來,眼睛也向下彎起,像是塵封在光陰中的下弦月。他說:「您認為永生者還是人類嗎?」
「我不明白你的意思。」
「人類被逐出伊甸園後就有了壽命,所以凡人必有死。那麼如果凡人得到了永生,那還是人類嗎?」艾略特盯著路德,聲音像是黑暗中的火燭,吸引著他。他凝思了一會兒,沉穩地說:「亞當和夏娃本來是永生的,而他們是人類。以諾與神同行,沒有人見著他死,神直接帶走了他,也沒人說他不是人類。」
「但是人類之所以為人類,就是因為人類有罪,罪必歸之於人。罪是只有人才有的,而永生者,是無罪的。難道有罪的人可能進入神的懷抱或得永生嗎?不被神原諒的人,可能獲得永生嗎?」
「不可能。」路德有些激動地說:「但就算不論亞當,難道以諾不是人類嗎?」
「我想關鍵在於,『永生』是如何發生。」留著鬍子的金髮紳士說:「如果永生改變了基因,那麼永生者當然就不是人類。」他的話引來了柯雷的抱怨:「約翰,你是認真的嗎?這太荒謬了!」
「不是,」那位約翰說:「罪畢竟是一個抽象概念,我們不可能把它現實化。雷頓先生的意思,彷彿罪是一種物質性的東西,把它從人身上移除,就能永生,我認為這是不可能的。不過,如果用某種方法改變人體,我不否認永生的可能性。」
「您說的很對。」艾略特彎下腰鞠躬說:「因為剛剛只是神學的詮釋。不過,從不死者的歷史來看,他們確實認為他們之所以能永生,是因為基督的寶血洗淨了他們的罪。」
「不死人的歷史?」約翰問:「那是什麼?稗官野史?」艾略特笑了笑,將手上的那幾疊紙發給紳士們,邊發邊說:「根據不死者的文獻,最初的不死者在西元一世紀就出現了,但有被記錄姓名事蹟的不死者,卻是到了七世紀才出現。」他們看著艾略特發下來的文件,付錄部分引用了各式各樣的文獻,有義大利文、拉丁文、希臘文、甚至阿拉伯文。老學者繼續說道:「他們認為,最初的不死者擁有從基督身體流出的寶血,喝了這血,就洗淨了身上的罪,這是基督自己說的。那位不死者將基督的寶血,模仿其訓示加入酒中,如果人喝了,再加上無罪的人祝福,便得永生。」
約翰邊看著文獻邊摸著自己的八字鬍,說道:「喝了酒就能永生,這會不會太容易?而且為什麼是酒?」他看向艾略特,同時不自覺地瞄了眼前的酒杯一眼。杯中的酒就像血一樣紅,一樣芬芳,一樣迷人。路德說:「因為基督講這話時,便是拿手邊的葡萄酒說的,在聖餐禮中,也是用葡萄酒代替耶穌的寶血。」
「是的。而且無罪之人是很少的,並不是所有喝了酒的都能永生。」艾略特笑著說。路德有些激動地看著他,說道:「但無罪的人只有基督,難道基督親自為誰祝福了嗎?」
「正是如此,十七世紀的義大利,一位永生的研究者法蘭西斯可.瓦蘭提諾跟我討論過這事。」
「跟你討論過?」路德驚道:「這個瓦蘭提諾是永生者?」
「不,不過我是。」艾略特有些結巴地說。紳士們呆住,然後約翰笑了出來。柯雷將文件一丟,怒道:「夠了!約翰、馬丁,這還不夠荒謬嗎?該停止了!亨利,你不阻止這場鬧劇?」約翰笑著制止他:「別這樣,你不覺得這很有趣?」
「冷靜點,柯雷先生。」灰髮的男士──亨利不在意地說:「你可以生氣,但路德和喀爾文有他們的自由。」柯雷將帽子扯下來丟到桌上,怒道:「自由!這裡是哪裡?是大學!我們在做什麼?為何你們願意讓他來愚弄你們?這是輕視,是侮辱!」他指著艾略特,手指顫抖,但老學者只是透過鏡片看他,眼中帶著深刻的同情,這讓柯雷更憤怒了。
他將帽子撿起來,說:「我先失陪了,這太荒謬了,我無法繼續下去。」
「別這樣,留下來,會很有趣的。」約翰笑著說,但柯雷沒有理他。他離開自己的位子,迎向艾略特。這位老學者看著他,語氣既溫柔又溼潤:「願上帝保佑你。」柯雷停了下來,瞪著他,吼道:「繼續玩弄你的神學遊戲吧!但沒有比你的行為更侮辱上帝的了。」
「孩子,我相信,」艾略特柔聲說:「上帝祂很高興。」帶著微笑。他講得如此誠懇,讓柯雷氣到說不出話來。柯雷決定不理艾略特。他走到門邊,拿起大衣穿上,這時艾略特開始對著剩下的人發言,不知為何,他似乎有點興奮:「對了,紳士們,剛剛在哲學的部分有一點我沒提到。雖然你們手上的報告寫得很清楚。我認為,永生者的道德觀與人類是不同的。為什麼呢?因為永生者不會死,對他們來說,死亡不是必然發生,而是附加的,可以選擇的,這讓他們對死亡的概念與一般人不同。我將會示範給各位看。」
柯雷聽到這裡就聽不下去了,或者說,是沒辦法聽下去。為什麼呢?因為他的頭爆了。就像西瓜一樣,伴隨著爆破聲,果肉和瓜皮掉在地上,發出爛泥般的聲音。他的眼珠就像彈珠,咕溜溜地彈跳了出去。而他的身體還拿著大衣,像個沒有頭的滑稽人偶。然後,他倒在地上。
艾略特手上的槍還冒著煙,剩下的三人睜大了眼,鴉雀無聲。老學者面向他們,露出有些羞怯的笑容。他不好意思地解釋:「太多人不相信我了,他們都只相信自己看到的東西,彷彿他們已經見過了一切一樣。」
他們的表情扭曲了,那是很難形容的表情。只聽艾略特繼續說:「我很抱歉嚇到你們,不過就算是我,也是有面子的啊!一直被否定,我也是會不甘心的。請你們體貼一下老年人的心情。」
艾略特的身後傳來呻吟聲,而三人也一直看著那邊,他們臉色通紅,睜大眼睛,彷彿心臟病發般地喘著氣。艾略特回過頭,像是介紹什麼新奇東西般地伸出手,只見柯雷先生站在那邊,一臉錯愕,感到不可思議地摸著自己應該爆裂的頭。
「報告的最後,是關於永生的生物學研究,大概在第一百七十頁。」艾略特親切地指點著:「我想,人體實驗對各位來說是最有說服力的了。」他們終於覺醒過來,然後看著他,露出一個可以說是清晰明白的表情。
貪婪。
艾略特滿意地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