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1年2月13日 星期日

無題


沒想到自己能這麼輕易就進到這個地方,沒有阻擋,沒有喝斥,沒有鮮血與爭鬥,就像進入無人之境,彷彿這個地方已被丟棄。春日的櫻花綻放的濃烈,宛如一隻又一隻張開羽翼,慈悲停上枯枝的櫻色鳥,想為這遺忘了生氣的樹木喚起一年間最蓬勃的生命。

鴛幾乎忘記了配在腰上的刀,與配上刀時那股迷惘的血氣。踏進這裡,她感到胸口那股沉悶的鬱氣都鬆開了。長久於夢迴之既緊揪住自己胸口的、疼痛與吐不出的鬱悶,反而像結出了一朵花。為什麼會這樣,或許是眼前庭院的枯山水實在太過美好,白色細砂石子綿延而去,彷彿以咒術直取了海面一方雪白的浪沫下來,保留在上。閉上雙眼、傾聽的時刻,似乎能在風吹過上頭揚起了仿作的水紋時,聽見水的波動。而掉落池面的花辦,卻又顯得小巧玲瓏,模糊了大海那漫無邊際所帶來的茫茫之感。

既廣大卻也渺小。鴛深色的眼珠子霎時間流露出茫然的色彩。她放慢的腳步是近乎停止了,左手卻扶上刀鞘,彷彿配在腰上的刀,就像反映了她的迷惘,沉重了起來。一把迷惘的刀所能傷害的對象只有自己,而迷惘的人是無法駕馭刀的。

她持刀的理由只為了讓刀飲上一人的血,就像這把刀在落到自己手上之前,也飲了另外一人的血。刀的命運是不會改變的。一年半前曾隻身闖入這個地方、抱持著義無反顧的仇恨,卻沒有殺人技巧的她,只能用生命在搏鬥,如今再來到這個地方,她卻迷惑了。

沒有人,沒有阻擋的人,沒有喝斥的人。而她有了教導自己劍法的人,有了可以依靠的人,有了替她清空這條持刀的道路上、最強也無所畏懼的人。上次自己是要死在了這個地方,偽裝著河川的庭院染了自己的血,於是山水的幻影消失了,變回刺地自己皮膚疼痛非凡的細碎砂石。

現在沒有人,什麼都沒有,只有枯山水。仿造著山水,卻是枯壞的。生命被仿作著移到此地,因為人們懼怕著未知的自然的力量,只能將它們縮小、變得軟弱、變得可愛,充作著自己是掌握了自然。沒有人的這個地方,一度給了自己生意盎然的外殼,但其實是太過淒涼與膽小了。

她撫著自己的胸口。她,一度從仇恨中得到的生命,或許就像是枯山水。

「姊姊,我可以……不要再前進嗎……」軟弱地,鴛從軀殼深處一直挖掘出了深埋已久的話。她撫著胸口,另外一手卻緊緊按著刀。「妳可以……原諒我嗎,原諒什麼都……」

就如同太多相似以至於老套的悲劇,她的家境過於貧窮,姊姊被賣了,成了藝妓。面上塗著白色的顏料,像戴了一張鬼面具的臉,彷彿一具漸漸從池塘深處浮出的屍體,從鴛的腦海中復甦。烏黑散亂開的髮,全白的臉,深邃的眼珠,姊姊死在榻榻米上的模樣讓人分不出躺在那的是一副人偶,還一具是屍體。不過,成了藝妓的姊姊,就像被賞玩的人偶一樣,穿著規定的服裝,以一套被訓練的完善的應對口吻,日日夜夜玩著男人的遊戲。看到她的屍體,鴛是這樣想的,原來姊姊也有生命,人偶似的人生反而因為死而突顯出生之光,而這樣的體會令鴛更加悲傷與痛苦。

姊姊為什麼非得死呢。

但她放眼望去,眼前的枯山水又遼闊地令鴛感到胸中的生命之氣。然而轉念一想,這些枯山水卻又皆是虛偽的、虛假的、被塑造著的、作為安慰的空殼。

她往後退了一步,回頭看向進來的門。那是一道敞開著的門,自己能自由進入也能自由離去。她可以昂首從那個地方離開。雖然刀的命運是不會改變的,但人卻可以選擇。她可以遠遠地離開,回到那個耐心地教著自己拿起刀的人身邊,然後……然後……

然後,少女的表情被痛苦與憤怒給扭曲了,接著、那些激烈的情緒片片凋零,剩下了脆弱的、狼狽的悲傷。她刷一聲,抽出了配刀,眼中的迷惘如搖曳的火光一閃而滅,不再留戀於庭院的真與假,鴛快步穿越了走廊。櫻花從她側飄落,妝點著從未好好打扮過的少女。

她是再清楚不過的人了,回到那人的身邊毫無意義,因為他是一個教導著自己如何復仇的人,替自己斬開復仇道路上所有荊棘的人。那個人,是為了讓自己復仇而生的。

前進與後退的道路,都是一樣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