低矮的屋簷下向來是那副光景。老舊的貨品架區隔出一列列僅容一人的通道,滿佈塵灰,令人鼻子發癢的瓶瓶罐罐整整齊齊地擱在架上,如亙古以來便被遺忘在不知名海島的巨石堆屹立不搖。泛黃牆上褪色的海報黯淡而捲曲,空氣裡混雜著黴菌、乾草及腐敗菜葉的氣息。半透明的賽璐珞櫃台後頭則不斷反覆著老早就該被拋棄在時間裡的演歌。即使自天花板懸下一顆燈泡,微光中也自瀰漫著一種特殊的氛圍,神祕而幽邃。
雜貨店一早便有顧客上門。有買早報不忘帶包菸的老先生、上學途中逕自脫隊的學童,自然也少不了負責打理家中諸多事務的菜籃族們。
住在隔壁街的年輕主婦托腮望著滿滿一筐蘋果,挑了幾個又輕輕放下,歎口氣後突然引起了話頭:「馬鈴薯要做甚麼好?家裡已經吃了好幾天咖哩了。」
旁邊立即便有個聲音建議道:「搗碎作可樂餅怎麼樣?孩子也愛吃。」
「不然馬鈴薯泥也不錯。」另一位太太加入支援。「家裡有烤箱的話作焗烤更好。」
關於馬鈴薯的話題立即延燒開來,在主婦間造成了一股騷動。雖然扯話匣子的過程稍稍偏離了焦點,談話的重心移轉得十分迅速,不過才漏聽幾句話,受到關注的便從明天的便當菜、孩子的校外教學變成了最新教育政策的問題上。但根本沒有人在乎,談話順理成章的繼續,完全沒有矯正離題的打算。
佐藤坐在櫃檯邊,陪笑聽著老主顧們天南地北地聊了開。對於這意外的轉變他早已司空見慣,也沒有搭理的打算。早先他還會裝作有趣地隨意附和幾句,但現在已經不會了。
佐藤明白,這些聽似不著邊際的閒扯是主婦們聊以自娛的方式,也是唯一紓發情緒的管道。她們不像丈夫能在下班後到居酒屋聊以解悶,或是於假日期間到小鋼珠店打打柏青哥消除疲勞。和熟識的人聊聊天、談談八卦,已經是最好的舒壓法了。
他起身走到冷藏櫃前,開了一罐冰透了的啤酒。望了望兀自喋喋不休的三姑六婆,再搔搔日漸稀疏的灰髮,緩步走回自己待了許久的位置。
算算時間,佐藤接掌下這間雜貨店似乎也已過了二十年。
這裡是鄉下地區。在交通更為便利之前,居民平日需求所能倚仗的,就只有鎮上的小雜貨店。「這是僅次於郵局和神社,最重要的地方。」猶記得當年他對父親提出前往大城謀生的要求時,老人如此回應道。對此嗤之以鼻的他在父親驟逝後返回鄉下的老家,接下照顧年邁母親的責任,也同時接下了這間小店。
二十年對許多人而言或許短暫,卻也堪稱漫長。漫長得足夠使他體驗許多回得失。父親走了,妻子來了;然後孩子來了,母親又走了。他生命中重要的人物來來去去,曾被視若敝屣的破雜貨店卻始終不離不棄。它引導他走出人生的低潮,帶領他重新邁步向前,同時也扶持著他,不讓他被時代的洪流淹沒。
--現在連這裡都開始發展了,超商和量販店很快也要進駐了。像這種鄉下的雜貨店遲早要變成舊時代的渣滓的,不如趁現在收了吧!老頑固!
存活至今的怎麼都想不到會是這家爛店。佐藤想著旋開了置於面前的玻璃容器,自浸泡在汁水中的醃橄欖中揀了一枚送入口中。那是成年後才逐漸開始喜歡的,屬於大人的零嘴,和杏子乾、話梅一樣被存放在透明的容器裡,整整齊齊地排成一列。
兒時自父親處得到橄欖作為犒賞,心中總是五味雜陳。
--五味雜陳。
入口是令人抗拒的酸鹹,間或摻著嗆淚的辛辣,但愈是咀嚼,滿口苦澀竟愈顯得清甜。嚥入咽喉,淡雅的香氣亦未消散。整個過程無論回味幾次都有不同的心得。
當初還極力抗拒的。不知不覺已經融入生活,成為不可或缺的一部份了啊。以充滿胸臆的敬意作為按酒,佐藤咕嚕咕嚕灌下一大口,跟著自嘲地笑了笑。
每個清晨,遠在兩公里 外的烘焙屋會準時派人送來新鮮的麵包;星期一早上,滿載青蔬的小卡車會緩緩駛到門前卸貨;星期三下午當季的水果會堆滿大大小小的紙箱。從早上到下午都有吱吱喳喳的女人;午後甫放學的頑童會拿著零用錢來購買廉價的玩具及零嘴口裡直嚷著砂糖先生砂糖先生然後一哄而散;傍晚鄰近的太太們會差孩子到店裡跑腿,買的是當晚要灑入味增湯的柴魚片、拌納豆的青蔥,或是雞蛋。這樣枯燥乏味的生活竟占據了自己大半生的心力。想來也還真不可思議。
但即使現在有人迫著他脫離這無趣的差事,那也是不可能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