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40年的巴黎,是個氣氛壓抑的城市。密而不厚的雲層纏繞著這塞納河橫亙的危城,細雨綿綿彷彿在哀悼著法蘭西的亡魂。昔日喧鬧的巴黎不在,過往熱情的市民們彷彿披上了喪服般靜默不語,在街上相識的熟人也不再互相熱情擁抱。這是一間瑟縮在城市裡一腳的書房。這間書房,就如同過去數年以來一般,櫃子裡仍然堆著屬不清的書籍。各式各樣的史書,從希臘文版的《希羅多德歷史》、那拉丁文版的《義大利史》、李奧多.封.蘭克的《論德意志宗教改革》到摯友馬克布洛克的《封建社會》。除此之外,各種社會科學名著、語言學經典到各種不同年代的辭典、地圖集等等都在櫃子中找到一個安身之所。更不用提那滿溢在書桌上,堆疊在書房內各個可落腳處的檔案副本和各式的複印手抄本。以及隨意被放在一旁的報紙。
房間的主人無聲的進行工作。儘管報紙頭條上寫著法國投降碎心的消息,呂西安 費夫爾仍然用盡心力在進行寫作。那是他的工作,也是他的責任,費夫爾如此認為。然而家中庸人來來去去慢慢將堆積各處檔案裝箱的動作,在在洩漏出他對於世局的反應。
「該準備動身去維琪了!」完成了最新一期將刊載在《年鑑》上的稿件,費夫爾將筆停下,喃喃自語著。放在手邊的是個叫做拉伯雷.呂列的身份證明,但是上頭卻是貼著費夫爾的照片。
突然大門那邊傳來了開門的聲響和寒暄的聲音。費夫爾警覺的身份證明收好,拿起一旁的報紙好幾天前的,上頭寫著敦克爾特撤退行動的一大勝利。
「馬克他成功的撤退到了英國了吧!」費夫爾暗想著,將報紙放在一旁拿起稿子,進行校對。
「是要動身去威琪吧!」言語隨著開門聲一同傳入。費夫爾轉過頭來,映入眼簾的是一個身著西裝,身材瘦小,帶著微微的鷹勾鼻,看起來內向拘謹而斯文的紳士。
「馬克!你……英國……為什……德國……」費夫爾語不著意的說著,看著眼前仍建在的馬克.布洛克,帶著不知是興奮害是擔憂的複雜情緒,彎腰他擁抱著。
「為什麼會在巴黎?」整理好情緒的費夫爾劈頭便問。
「因為蒙特佩利埃大學邀請我去,仍有法國青年要聽我的課。」布洛克淡然的說著,頓了一下「都已經安排好了」。
「但你在哪裡仍然留不久啊,朋友!我看這個政府很難奈的住來自柏林的壓力。而且你知道德國他們非常厭惡……」費夫爾抓著毛髮所剩無幾的額頭,不解的問著。
「我知道,這我都知道。但是我在那邊有責任。」布洛克吐了口氣,緩緩的說著「能在台面上活動的時間,能多多少算多少。」
「你……」對於布洛克的打算,費夫爾了然於心,也不願再點破。
「已經下定決心了,不,應該說一開始就沒有改變過初衷。」
細心的莎拉這時將熱咖啡端給兩位,布洛克接手咖啡到了謝後,慢慢的啜飲起來。時空彷彿回到了過往在史特拉斯堡的歲月。那時兩人仍然是年輕初出茅廬的歷史學家,差不多是1920年代。兩人一見如故,理念的結合就如同點燃的火藥一般,在1929年以《年鑑》這份期刊向傳統的史學研究開出了不同聲音的第一砲。
那時的布洛克就和現在一般,仍是個緬靦瘦小的學者。而費夫爾則是高壯,雖然頭頂已開始禿但是有朝氣,讓學生如沐春風的大漢。然而私底下,布洛課對於學術的熱情卻如疾駛的火車頭般,源源不絕的燃燒著。費夫爾還記得,有一次載著布洛克跑到鄉下去考察。布洛克為了瞭解過往農民如何耕作,甚至親自下田耕作。他納瘦小的身材,甚至還曾因衣服被牛犁溝到拖行了數呎之遠,導致他跛了好一陣子。那幾次的考察最後成了前些日子出版《封建社會》的基礎。
時光隨著二人的談論飛逝著,布洛克突然將話題又帶回了現在,而拋離了那過去在史特拉斯堡研究室喝著咖啡,討論歷史的時光。
「我的孩子,在過去曾經問過我」『爸爸!歷史有甚麼用?』,那時我說的不怎麼令人滿意。最近從英國回來的路上,我心思沈澱了些許日子,或許能夠說出個完整的解答。」布洛克凝視著窗外說著。
「喔!你怎麼突然?」
「日前和幾位脫隊的同僚在花園裡無所事事的閒聊探討著這場浩劫的發生,一個軍官自言自語心酸地道出:『難道我們真的得相信,歷史已經出賣了我們?』我打算從這裡展開我的辯解。」
「你該不會只說『有趣的消遣方式』吧?」費夫爾笑著說。
「是會這麼說,但當然不只是如此。」
「在現在著個時代,我們必須幫他證明他之所以為一種知識的正當性啊!」
「是啊!我們可不是懷著食屍鬼般的喜悅,忙著解開已死亡的神祇的裹屍布。我們是有更重要的使命在……」
這時莎拉打算為兩人以見底的杯中再多添些咖啡,然而布洛克卻揮手推辭,並站起身來。
「在這也坐的夠久了,該動身了,在多坐些許時間,難免你不會被拖累。」
「怎麼可能呢?哈哈哈!」費夫爾也起身,搭在布洛克的肩上,陪他走出房門外。
走道大門前,布洛克突然轉身道「這次可能就是真的永別了。」
「別說這麼多,你付出了這麼多,我卻一點都沒幫上忙,真是汗顏啊!」
「不,你可比我還辛苦啊!」布洛克神情凝重的說著「我走了,《年鑑》就只剩下你一個人獨撐了,我們二十年來的努力,現在止剩下你一個人來實現了。」語畢,給予最後的擁抱,布洛克頭也不回的消失在大街上。
馬克.布洛克和路西安.費夫爾兩人是法國年鑑學派的開山始祖。費夫爾在戰爭期間化名在法國各地流竄。《年鑑》在他的守護之下,保留到了戰後。而布洛克在蒙特佩利埃大學的教職不久之後遭到維琪政府的停職。雖然當局曾允許他去美國或阿爾及利亞,但他毅然拒絕,並轉向地下抵抗運動。1944年三月八日 ,布洛克遭蓋世太保逮捕,數月後,在終戰前夕被槍決,手中留下的《為歷史辯護》遺稿由費夫爾整理出版。布洛克用自己的鮮血為法國,為年鑑學派抹上一道聖徒的光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