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1年2月10日 星期四

段之一


  一輪明月高掛中天,時值半夜,城市總算告別夜晚的繁華,七彩光芒沉默後留下一幢幢高聳的黑影,看來格外令人膽怯。

  在這寂靜的時刻,一個身著披風的黑影驟然出現在高樓之上。先不論現在還有誰會穿著披風,在頂樓高處的強風吹襲下,披風獵獵作響,露出了底下穿著人影的窈窕身姿。

  沒有畏懼三十幾層的高度,那個女子站在大樓邊緣,高舉著手像在等待什麼。

  若是開啟了精魂之眼,便可以看到一個閃耀著火紅光芒的大鳥從遠方飛近,緩緩拍翅降落在女子的手臂上。高傲的頭頸、華麗的羽毛,就像是傳說中的鳥族之王,鳳凰。

  鳳凰低頭蹭著女子的臉龐,長頸輕輕振動發出只有女子聽得見的咕噥。

  女子笑著說了些什麼,然後一個揮手,鳳凰消失在半空中。一隻獨眼黑貓靜靜從女子的影子跺了出來,鳳凰遺留下的羽毛緩緩飄落在黑貓腳邊,牠好奇嗅著逐漸消失的氣味,抬起僅存的左眼看著女子。

  「莎兒乖,我們回去吧。」女子蹲下摸了摸黑貓的頭,隨即消融在大樓的影子間。

  這一切,沒有被任何人看見。

  系主任為兒子辦了個盛大的婚宴,面對來自己同學的強大人情壓力,他也不得不打破一向低調的慣例,出席這場宴會。

  並不是沒有話題,只是看著同學春風得意的面容,自己不知為何有些吃味。但終究是對言談無味的飯局感到無趣,他在鵝肝醬上桌後遲遲未見另一道菜下落的空檔開溜了。

  這間飯店很大,相似的擺設與場景讓他有些混亂,加上半途離席的尷尬使他也不好直接開口問,便糊裡糊塗地跟著服務人員搭上前往頂樓的電梯。

  一踏出電梯,頓時前進也不是、回去也不是。

  門口站著的小姐,見到他便是笑著深深一鞠躬,然後極優雅地為他帶路到「經理的辦公室」請他稍等。

  他繃著臉保持沉默,搞不清楚狀況,只好盤算著待會該如何向飯店經理解釋誤會,看來是把他當作經理正等待的客人了。

  接待室的佈置高雅大方,深色沉靜的木質牆壁,角落適當地擺上了幾束鮮花,酒紅色的皮製小沙發圍著玻璃茶几,茶几上擺了瓶淡黃色的精油,花香清淡而不膩人,就連習慣了醫院平板設計且對藝術又一竅不通的他而言,也感到十分舒適。他坐在沙發上,面前几上擺著招待的熱紅茶,幾本關於商業的雜誌他是沒興趣也無意翻閱。

  若有似無的音樂在靜下心後才聽得到,既來之則安之,身處在如此地方,他倒有些好奇起這間飯店的經理會是什麼樣人物了。

  放鬆心情,他靠坐在沙發上,平日疲勞悄悄席捲而上,無論如何今晚並沒有他的班,眨眨酸澀雙眼,倒真的有些睡意。然而真睡著是太過失禮,揉了揉緊繃的眉心,要讓自己清醒一點。

  才正與逐漸迷離的神智奮鬥之時,便聽得輕微門響,他精神一振回頭望向進來的地方,見到與方才不同的女子。

  是秘書嗎?他心想。頭髮挽起,乾淨的臉龐上透著青春光采,這名女子帶著手套的手中抱著一個捲軸,微笑著走到他面前。

  「不好意思讓您久候了,經理還要再一會才能過來,請您先觀賞此圖打發時間。」女子將捲軸放在茶几上,便動手解開了繩結。

  原想說自己於此並不熟悉,但這女子的長相十分熟稔,莫名感覺使他一時忘了推辭。那個捲軸顏色泛黃,還有些斑斑褐點,看是有些年歲。隨著展開見到了材質,竟然不是白紙而是絹絲!

  隨著古絹軸一截截開展,畫中主題也越見完整。輕靈衣擺、纖柔體態,溫柔美麗的面容。只見畫中女子盈盈笑著,彷彿隨時要開口呼喚。

  呼喚著什麼?是誰的名?他竟陡然感到異樣心痛,他知道的!知道的!他知道女子要喚什麼,他也知道女子的名字。一個名,幾句話語竟在他的喉中沸騰翻滾,卻怎也發不出聲。

  他痛苦地壓著胸口,目光牢牢鎖著畫中人,他不要再移開視線,他不會再離她而去……

  「幻羽華夢。」

  從旁出現了一個聲音,這四字如咒語般解了施加於他喉中的禁制。他劇烈喘氣,模糊反覆喃念著:「華夢…華夢…夢……」猛然轉頭看向聲音來源,只見一身著淡綠套裝的女子站在不遠處,盈笑說:「這是那幅畫的名。」

  她的美麗眼眸透著淡淡疏離,但在其幽深中竟隱約可見欣喜色彩。「此畫雖未盡其神,但也已得其形,就人物畫中可算是中上乘的作品了。」她走上前,伸出纖細玉手道:「初次…不,好久不見了,孤璿。」

  這是,幻羽華夢和凊羽孤璿一千多年後的重逢。

  午後陽光從窗戶斜斜照進簡單乾淨的白色房間,辦公椅靜靜靠在桌前,桌面寬闊乾淨,只有一疊紙張擺在一角。

  敲門聲響起,一個身穿白色制服的護士探進頭來,看了一眼便對著坐在房間角落小桌,駐在診間的護士問:「方醫師下班啦?我要跟他拿病歷。」

  「在桌上,方醫師已經處理好了。」轉過身,她放下正在輸入的資料,指著診療桌說。

  走進拿起放在桌上的那一疊病歷,她一邊清點一邊說:「話說到,方醫師最近好像都很準時下班……」

  「不是吧,方醫師一向都非常守時,不遲到早退。」

  「該怎麼說呢?就像這些病歷,他絕不會拖到下班後才處理完,好像有什麼私事。」清點完畢在桌上整理,話語間更多的是看不到方醫師本人的遺憾。

  「這樣講,好像是吧!」

  在醫院地下停車場,方才被提到的人物正跨進車子。「喂,我是方凊璿。妳今晚有空嗎?……好,那就七點整餐廳見……掰掰。」結束通話,方凊璿帶著微笑發動座車。原本他開的是二手車,但朋友看不過去,幾年前硬是半推銷著他買了輛手工車,還說看在他的面子上特別打了折扣。

  雖然他並不知道那名牌究竟有什麼來頭,但他的確開得很順手,就是所謂的「合得來」吧。

  離開停車場,他先回自己的單人公寓一趟。雖與醫院有些距離,環境卻算清靜──只要半夜沒有臨時被通知要開刀。

  被塞在下班車潮中,他聽著前些日子借來的國樂專輯。其實他比較喜歡西洋樂器,特別是吉他的音色,說不上什麼品味,最近卻有人致力於提高他的藝術水準。潛移默化下,他竟也越來越覺得琵琶別有迷人之處,不同的音色與情感,尤其是快弦撥彈時有如冷焰燃燒的獨特美感。

  交通路程便花了將近兩倍的時間,待他自家中梳洗換裝後再到約定地點,正差不多是七點。駐足在高級法國餐廳的門口,他竟然有些遲疑。

  跟華夢交往至今差不多三個月,因為彼此工作都頗忙,約會相處的時間多是像這樣的晚上,還沒有什麼進展,更遑論所謂的磨合期。但他隱隱覺得華夢跟他是兩個世界的人。家室背景姑且不論,談吐、見地、喜好,口味自然也大不相同。他一個從小吃家常菜長大的人,真不習慣進出這樣的高級餐廳。

  即使如此,他卻憑著不知從何而來的自信,對他們的戀情意外樂觀。

  不同又如何、有磨擦又如何。只要自己去接受去包容,終究能待在華夢身邊吧!絲毫不覺得自己的想法相當稀有,他知道這才是華夢需要的。

  否則一個大財團的千金小姐,實在不需要看上他一個苦讀才拚上的窮醫生。

  直到服務生從裡走出接待他,他才發現自己又發呆好一陣子。臉紅對上站在櫃台顯然好一會的華夢,他頷首致意,讓人帶位。

  這間餐廳的座位採包廂制,沒有人會被他人進食的聲響與動作打擾,相當適合私密的約會。

  華夢直接幫方凊璿連點了兩份餐。方凊璿看著華夢以流利的法文和服務生對談,他還沒搞清楚狀況便已經處理好。不只是法式餐廳,即使到德式或義式,甚至是俄式,日式更不用說,華夢都以該國語言點單,當然她去的餐廳都是這樣服務的。第一次他還張目結舌,幾次下來早已習慣了,只能期待華夢又為他準備了什麼驚喜。

  華夢輕輕笑了笑,因為化妝更顯得晶瑩剔透的臉龐漾著令他心醉的弧度,她說:「孤璿,」她總愛這麼叫他,說這是他們初識時他的名字,「你再發呆下去,我可把你帶回家囉。」

  「欸欸!」連忙回過神來,方凊璿不好意思地調整了坐姿,說:「不好意思,看著妳我又想到很多事……」

  華夢抿嘴一笑,「這時候你不是應該要想辦法哄我開心嗎?今天可是難得的約會呢。」

  「我不知道其他人是怎麼做的……雖然有人說我該帶上一束玫瑰花送你。」方凊璿尷尬笑著,「可是我不曉得妳到底喜歡怎樣的東西……」

  「送花很好啊,女生都很喜歡的。」華夢說。

  「我想妳該有東西都不缺,不曉得該送什麼才好……所以想不如改天約出去,妳挑看看喜歡什麼。只要是你想要的……」方凊璿些微紅了臉龐。

  「你確定?」華夢促狹著笑了。

  「啊啊,當然要我負擔得起的範圍啦!」說出十足窮酸的發言,方凊璿也知道自己身分地苦笑。

  「沒關係,你有這分心意,我就很高興了。」華夢掩嘴輕輕笑著,「你不用急,這件事慢慢來就好,時間到了你就知道要送我什麼。」

  「別對我這麼有信心啊……前幾任女朋友都是這樣跑掉的。」並不避諱提起,方凊璿繼續苦笑說,「我知道自己很遲鈍,如果妳不說我或許一輩子也不知道。」

  「不會的。」握住方凊璿的右手輕輕拉過桌面,華夢笑說:「那是因為了她們沒有給你機會了解。我曉得的,你比任何人還要溫柔體貼。」

  『因為我只要你,也只有你能陪在我身旁。如果沒有你,我不曉得該如何度過人生。』他們決定交往後,華夢便這樣跟他說。他雖然非常感動,卻隱隱覺得有什麼不對勁,他決定留到以後慢慢發現。然而直到現在,他只知道華夢的來歷不簡單,真正的她還像是藏在一團濃霧之後。

  他的野心不大,只想成為能支持她的男人,讓她有能休息依靠的地方。

  主菜上來之後,他面前的餐點是以特殊香料醃製燒烤的三個月羊小排,再淋上餐廳特製的濃郁醬汁,堪稱得上是人間美味。

  交談斷斷續續接在食物的享用間,聊完了這幾日的近況,華夢才說起一個讓方凊璿驚訝的話題。「下個月有個舞會,是我們一個團體的固定交誼活動。我想把你介紹給大家認識。」

  「可是……」

  「放心吧,大家都是自己人。你不要擔心不會跳舞。」一眼看出方凊璿擔心為何,華夢輕笑,「因為尊重每個人的特質,我們那個圈子有很多特別的人。你只要注意別太驚訝就好。」否則就換我困擾了。這樣的意思小小藏在話後,方凊璿並不會聽不出來。

  聽起來是個不歡迎外人參加的聚會,不曉得為何華夢這麼想帶自己過去。如果造成麻煩不就糟糕了嗎?方凊璿想著,最後並沒有拒絕華夢的邀約,只說:「只要不是豪門貴族的舞會就太好了。」

  「就算是,你也遲早要參加的喔。」華夢笑。

  然後他才想起,他們的交往似乎是以結婚為前提的。

  推開了巷尾一間小咖啡店的玻璃門,風鈴發出清脆的鈴響。懷抱著一隻正在打呼嚕的黑貓,華夢踏進了這間靜雅的小店。

  空氣中飄散著若有似無的清香,以深色為基調的店內擺設沉靜而帶著股神祕感;一些不會在其他地方出現的小飾品,以泰然自若的姿態散布在店內每一個角落。

  華夢對著在櫃台內的黑色長髮美女笑著打了聲招呼。女子伸出手摸了摸黑貓的頭,莎兒微微偏過頭輕輕咧嘴,伸出粉紅小舌舔舐她的指尖當做問候。

  「今天好像沒什麼人呢。」華夢看著冷清的店內說。

  黑髮女子點點頭,朝後方比了下手。

  「這樣啊,我知道了。」華夢點點頭,對她笑說:「妳今天也辛苦了。」便朝被布簾隔起的後進走去。

  「……妳真的……會帶他來嗎?」遲疑著,黑髮女子細聲問。

  稍稍愣了會,華夢隨即知道她說的是什麼,「當然囉,你看過我什麼時候中途放棄嗎?」

  黑髮女子聽了,露出些微困惑的表情,卻沒有多說什麼,只再輕輕點頭,便繼續手上煮咖啡的動作。

  華夢垂下眼簾,莎兒感覺到主人的心情,抬首細細喵了一聲。華夢聞聲撫摸著莎兒的後頸,閉了閉眼揚起無懈可擊的笑容走進後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