緊跟著信件的腳步,二日後便聽說一艘船停泊在菲萊島的小港口,帶來皇家的使者。當路易斯知道這件事時,使者一行人已經到主殿參拜完伊西絲,由康蘇坦姆私人接待了。
那天神廟漫延著異常躁動氣息,路易斯不明所以,只知眾人神色特別緊張。他好不容易攔住匆匆路過的伊娜,她說得很少卻有足夠訊息了。路易斯僅僅想了會,驚訝發現自己竟不感到意外……甚至有點期待,隨即自覺地回到房間收拾為數不多的行李。
這個訪客會把康蘇坦姆帶走嗎?這個猜想讓路易斯坐立不安,準備跟上有可能丟下他的康蘇坦姆。警醒不被拋下比什麼都重要,然後……是他的定位問題。是伊西絲的特別關照他才能待在這裡,而該如何順利讓外人接受,得想個好說法才行。
何利是四王兄的孩子,輩分不同但年紀與他相仿。雖甚少往來,但於彼此均略有耳聞,何利是王兄驕傲的兒子,康蘇坦姆見到他便曉得王兄勢在必得的決心了。
「康蘇坦姆、王叔、伊西絲的大祭司,在下何利,哈姆瓦斯之子,代表父親普騰‧哈姆瓦斯、您的兄長、普塔的神官長向您問安,祝您在眾神的照顧之下,平安健康,充滿神力。」何利的外貌並非特別出色,與其父清秀的面容相似,但其聰穎而銳利的眼神,正是皇室中人所有。
「勞煩您遠道而來,原諒我招待不周。」何利帶的近身侍衛個個看得出都是能手,身材健壯而面容嚴肅。不知何利打算怎麼執行他的任務,康蘇坦姆不動聲色,「請先到神殿拜見伊西絲吧。」
伊西絲神廟不大,何利到來的消息很快便傳開。當他帶著何利等人參觀神廟時,心想路易斯或許已經知曉此事,難免有些忐忑不安。他們只在外殿走一圈,康蘇坦姆便請他們到小庭院中稍作休息。
小庭院中僅布置了兩個座位,一旁放置些許飲品點心。何利大方落坐後欣賞被精心照顧的扶疏庭院,一邊像是不經意般提起:「王叔可知我此趟前來見到了什麼?」
康蘇坦姆並未搭腔,他從身邊拿起淡啤酒,看著何利。相較於被侍從包圍的何利,他身邊只有達努斯和伊娜。
「是法老。法老傾盡全國之力所修建的廟宇神像,如此雄偉宏大,震古鑠今。如今卡美特在法老的統治之下一派欣欣向榮,這是一個偉大的時代。」他看著沉默等他後話的康蘇坦姆,又說:「我們身為法老的子民,當然要維護這個國家,排除一切不利於法老及其統治的因素,王叔您說是嗎?」
「瑪雅特若被破壞,是整個世界的危機。」聽到何利意有所指,康蘇坦姆沉聲說。
「這方面我不太懂,王叔或許可和父親相談甚歡。」何利一笑,「我所聽說的是,內宮傳來消息,法老近來尊體不適,已有好一陣子由王儲與維齊爾議事了。」
「……多久?」
「差不多一個月。問題或許不大,消息才沒有立即傳開。但到現在都還沒未康復,看來那些御醫也只是虛有其表。」何利攤手故作輕挑,康蘇坦姆卻知道他一直在等待某個機會。某個……突破的機會。
明白何利不達目的絕不罷休,康蘇坦姆正思考該如何避重就輕掩蓋過去。若真將路易斯的到來和法老健康扯上關係,絕非輕易可以開脫。卻在此時,停留在樹梢上的老鷹猛地振翅高飛,盤旋在空中發出陣陣高昂鳴叫。
這突如其來的騷動引起了眾人注意,康蘇坦姆瞥向達努斯,發現他也感到訝異。其他想法還來不及成型,獵鷹便如見獵物般倏地向下俯衝,隨即傳來路易斯的喊聲。
康蘇坦姆看了伊娜一眼,女子會意立即躬身離去,不多時卻是領著路易斯歸來。
獵鷹停留在路易斯白皙的臂膀上,沒有任何防護的手臂被鷹爪扣住流出鮮紅血液。達努斯見狀失色,試圖將獵鷹喚回,獵鷹卻漫不在乎地瞪著達努斯,桀驁不馴的眼神絲毫不肯讓步;路易斯似乎不痛,反而露出莫可奈何又受寵若驚的笑容。
金髮碧眼的他帶著濃厚口音,緩慢對驚詫的眾人說:「我沒事。抱歉打擾,霍露……牠要我過來這裡。」獵鷹收整雙翼,不關己事般梳理起自己的羽毛。
未曾蒙面的外人、不聽指揮的禽鳥。這樣奇異的組合讓何利露出興味笑容,面對這段插曲,旁觀的他轉而對康蘇坦姆展顏說:「王叔,您有興趣一同去狩獵嗎?」
康蘇坦姆的交代迅速而簡潔,路易斯想不到三日內他們已踏上前往孟斐斯的路途。他的反應如此平靜,以至於路易斯後來才意識到他究竟拋棄了什麼,一切為時已晚。
以綠松石、瑪瑙和各種寶石鑲成的頸飾、臂環和腰帶,黃金的頭飾和髮帶。出發時路易斯簡直看呆了眼,從來沒想過那些死物飾品由康蘇坦姆穿戴起來會如此合適,彷彿生來便該為他所有。華麗而高貴的打扮瞬間將康蘇坦姆區隔開來,表彰他王子的身份,而何利在一旁似乎很滿意地行禮迎接他。
菲萊島在第一道瀑布之上,他們要先離開這通往努比亞的第一道障礙,方可坐船向下游而去。
路易斯所有的物品都收在一個麻布袋內,康蘇坦姆另外丟來一個醫藥袋,打開來一看全是不知用途的瓶瓶罐罐,既不甘心又不能拒絕,路易斯只好悻悻將它收到行李深處。
穿著的確困擾著他。只憑膚色,無論他穿什麼到哪裡都引人注目,顧及日後方便,他仍是身著短布裙,加上說是代表身分的青玉臂鐲。
何利的附隨有十數人眾,聽說到了船上還有更多,相比起寥寥帶著五、六人的康蘇坦姆,陣容自是浩大許多。當康蘇坦姆將他介紹給何利時,路易斯幾乎受不了那看似親切實則輕蔑的打量目光;這人是個徹頭徹尾的貴族,或許就連康蘇坦姆也不放在眼裡。
普騰‧哈姆瓦斯之子。他在心中復誦這個重要的名字,剛來到這個世界那種不真實感又冒了出來。
從現在開始,他就是「千里的旅行者,受伊西絲所庇護之人」了。
穿越瀑布不需一天時間。他們早晨出發,先從菲萊島來到尼羅河岸,接著步行兜了大半圈一路下山,經過的城鎮似乎知道他們的祭司大人離開此處,出來送行的隊伍沉默而綿延不絕。
這是路易斯第一次知道,即便是伊西絲這樣一個小神廟,對地方的影響已不可小覷,更別提那些大神廟了。換個角度想,康蘇坦姆應該是個很受愛戴的地方神職人員,此行等於讓他離開了最具優勢的地緣關係。而路易斯不能再被窩藏在一個小小的神廟裡等候答案。
不能被動等待,便主動出擊吧。對著烈日,路易斯這樣想。
繞了一大圈,下午時分轟隆直下的瀑布已近在眼前。水流的聲音越來越大,卻始終見不到河流,直到他們轉出一個隘口,才赫然見到白練般的寬廣瀑布就在身旁,他們已走下了這段山路。
水流巨大急迫,水珠濺上被太陽曬紅的肌膚,路易斯腦中一片空白,愣愣跟著隊伍暫時停下腳步。
「再往前走一點就可以上船了。」何利對他們說。
康蘇坦姆發現路易斯呆呆看著這尼羅河的第一道瀑布,走近拍拍他的肩頭,「走吧。」
「我想要照相機……」路易斯不自覺開口,被康蘇坦姆這麼一碰,才對他眨眨眼,開口說:「康蘇坦姆……我第一次看到這樣的瀑布。」
「嗯?」
隊伍又繼續前行,這次路易斯的腳步帶上些許輕快,「沒有被破壞、天然的尼羅河,原始的瀑布,真的好美。」
康蘇坦姆聽到此言,似笑非笑地看了路易斯一眼,後者頓時有些羞赧。
「別管我剛剛說的……,對了!」路易斯想到什麼,微微皺著眉問:「倒是你,還會回去菲萊島嗎?」
「……機會不大。」康蘇坦姆沉默後坦言說,「要看法老的意思。」
「……抱歉。」路易斯難為情地偏過頭。
「即使如此,在那之前我仍是伊西絲的祭司,我會完成女神的旨意。」
言下之意要路易斯別為此內疚,而他又怎麼聽不出來,但他也曉得這不過是安慰之詞罷了。
「主人,船快到了。」伊娜的聲音響起。
埠頭就在前方,一艘二層樓高的木船停泊在岸邊,已有數人前來迎接他們的隊伍。此時就連康蘇坦姆的目光也有些茫然,那是對未來惶惑無知時的不知所措。
而路易斯對此,幾乎要習慣成自然了。
「願伊西絲保佑我們。」康蘇坦姆與其隨從低聲說。
流言在宮外以一種匍匐的姿態蔓延開來,當有心人開始蠢蠢欲動時,言語交錯的中心卻異常平靜。
法老辦公的房間明亮而潔白,幾個長桌上擺滿了紮綑成冊的紙莎草卷,法老專屬的桌案亦不例外,看來井井有條,唯獨那金黃華麗的座椅上空無一人,成了最突兀的景色。
這種情況已持續好一陣子,失去主人的空間彷彿也跟著沉默,直到王儲旋風般夾帶著隻言片語和滿身風霜踏進,這才打破這死寂一般的寧靜。
眾維齊爾被留在外廳。稅收問題尚未解決、不盡理想的氾濫水位令人煩憂、有未知的外人闖進卡美特國土深處,竟然受到庇護、法老遭病魔纏身……
這些煩人的問題便是宮廷內外最關注的話題,暫代父職的王儲不得不被推到風口浪尖,但這位身材健壯的中年男子似乎並不為此所困。王室家族特有的深邃面容奕奕生光,他伏案在紙沙草紙上寥寥寫下數語,再捲起丟進一個小簍子,這才起身翻找所需的卷宗。
每天清晨,會有奴僕將前一天累積紙卷的簍子綁上傳信鷹,讓猛禽飛往特定的方向。
有很多人在外面等他,而縱使遇到的困難如何艱鉅,他會如父王母后一般,絕不動搖信仰。
這是在世太陽神最得力的助手,拉美西斯大帝的二子,以其之父為名。
第二章 白練之幕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