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8年4月2日 星期三
無題二
他一邊拋著鑰匙,一邊哼著路過聽到的流行音樂。
一抹銀亮從兩旁大樓黑影穿越到灰濛的天幕,再無力墜下,手中起落的金屬製品是他望去唯一反射背後喧鬧街影的顏色。他走在城市隨處可見的陰暗防火巷中,人群密集的光亮地方總有些給不能見光者歇腳的暗處,這裡雖如其他類似的地方,兩側盡是斑駁的褪色廣告與塗鴉,還有雨水滲透的污跡,卻看不到「閑雜人等」或穢物,他不用想也知道是那群「潔癖狂」動的手腳,從不擔心來這種偏僻地方會遇上額外的麻煩。
走到巷中有些突兀的大樓門口,一路過來,只有透著微弱光線的此地像是可以正常進出,前面除了灰黑的水泥牆,就剩抬頭時隱約可見的滴水冷氣機與鐵窗口。他不怕自己會走錯,即便半掩佈塵的玻璃門與被拆掉的樓層告示牌讓這裡看似準備施工的廢棄大樓,因為此處在他眼中異常「乾淨」。但即使確認無誤,面對電梯按紐時,也遲疑了一下,內心遠沒有剛才哼的歌曲輕鬆。
一隻手搶在他前面按了電梯按鈕。
「嚇誰阿。」他沒好氣的瞪了旁邊的熟面孔,那人像早已習慣,沒什麼反應,瞄他一眼後,不語看著前方。
他馬上對前刻態度不善有些小懊悔,這是他長期以來的困擾,總對要來未知的人事物,不管時間還是空間,都只有曖昧模糊的感應,而不像其他同行可以清晰分辨。
電梯門不用多久就開了。中央一塊像鏡子拆掉後遺留的淺色區域,留著實在界無法看見的文字,那人進去照著指示按好樓層,就自顧的按上關門。他沒什麼想埋怨的,雖脫離初生者不久,也早習慣他們這行把交談視為多餘。
離開對他有一點尷尬沉悶的兩人時光,迎面就是落差極大的招呼,「安然,你怎麼這麼久才下來啊?」,還順便附送一隻不客氣的胳膊,摟住他的肩膀。
「你怎麼臉色這麼差啊?而且還這麼冷淡,是不是因為太久沒人陪你說話所以心情不好阿?」雜亂的髮色與特立獨行的造型,還有身上凌亂的飾物與細鍊,他總是無法恭維這位前任夥伴的審美品味,尤其執行任務時,總會引來不必要的目光。
即使聽著熱情的語調,但一連串的問句與被勒得不太舒服的頸子,實在讓人無法和氣又有禮貌的回應,「你……你可不可以放鬆一點?先站在一旁,讓我有個心理準備。」
「阿阿……,安然,一陣子不見,你怎麼變這麼多?要知道,我已經好久沒有跟生物直接接觸了……,那種溫暖、充滿生命力的感覺!遺忘了是多麼的令人感傷阿……。」
「夠了沒阿,非特,算你饒了我吧,還有別人在等呢。」
「哪來的別人,……看在,遲到會被老大罵的份上,先饒過你一次!等等你可別給我先跑,嘿嘿……。」
剛才一起進來的那人已不見蹤影,安然知道能到這裡的並不是每個人都像非特可以看得清楚,面熟也只有個恍惚、不真切的印象。
安然跟著一臉得意又興奮的非特,走過許多灰暗的空房,雖然沒有任何指標,也知道非特不會迷路,因為對其他人,覺醒者刻意留下的痕跡太明顯了,而他就像同類中的盲人,現在想起又感到一陣苦悶。看到一扇門前站著眼神沒有焦距,姿勢僵硬像座蠟像,頭上纏著類似黑色膠布的男子,他就知道該是這了。
「每次看到這東西,總是讓人覺得噁心,真不知道那傢伙的品味是出了什麼問題……。」非特在旁抱怨式的低語,也不怕操控者聽到。
「要知道這也是做好事的一種。」門馬上被打開,一個穿著西裝的男子用有點奇怪的語氣說著,也許是帶著無奈與憐憫,但不知是因誰的緣故。他仔細審視門前的兩人,然後恢復平穩與公式化,「快要開始了,你們也快進去吧。」
稍略比停車庫還大的場地,疏疏落落的站或坐著十來人,安然知道這就是城市中同派的所有覺醒者。除了中間的大桌與幾張椅子,剩下角落幾箱不知名東西和牆上的老舊掛鐘,像倉促收拾出的可開會場地。聽不到什麼交談聲,只有彷彿是呢喃的細碎聲響和紙筆的摩擦聲音,即便是愛說話的非特,在這氣氛下也沉默起來。安然並不是很適應這種情況,可以感覺到很多陌生視線從身上掃過,內心產生一些不滿與不安的混合物,在體內騷動。
他環視一遍之後還可能看到的面孔。大部分人彼此保持距離,之前先走一步的那人站離中心稍遠,而開門的西裝男子則在門邊,還有幾位先前看過的前輩,在他點頭致意時也以眼神回禮。靠近中間地上跪著一人,衣物寬鬆,看不清是男是女,面貌被蓬亂的長髮掩蓋,手與衣服都沾染像碳粉或油墨的污漬,一手拿著筆不斷塗畫奇異凌亂的線條,另一手則把一張張塗鴉似的紙片胡亂拼湊、擺放,仔細注意會發現他似乎從未看向動筆那方,但仍像被附身般瘋狂揮桿。安然開始知道這次不同以往那般簡單,雖從未看過這人,也從前輩口中聽過他的稱號——「魔繪者」,一般沒有重要事情都待在總部。
還有幾個與他人站得較開,相對顯眼的男女。一位是穿著汗衫的高壯大漢,起伏的肌肉上紋著些不明顯的刺青,一臉平淡,看不出什麼特殊情緒;另一位披著夾克的女子,身軀都與外界隔離,隱埋在黑色衣物中,僅見蒼白的肌膚、火紅微捲的頭髮與左眼,而右眼不自然的緊閉著,臉部線條讓人直覺冰冷生硬。他還注意到,當一男子試圖點菸時,她好像飛快眨一下右眼,男子立即害怕地扔掉香煙,瞄一眼女子後,「嘖」了一聲;還有一位看來比安然或非特都年輕的少年,看著手中漫畫,邊嚼口香糖,神態輕鬆,像下課和朋友約在這見般,與周圍的低氣壓格格不入。當安然望過去時,他仿如察覺到,抬頭對安然友善一笑。
「噠」一聲,不太靈轉的指針換了個角度。
「各位辛苦了,這次的事件十分的緊急,所以臨時召集大家來到這裡。」一位男子憑空出現在場中,旁邊還帶著一個安然從未看過的小女孩。安然光聽聲音就知道是老大,但即使聽起來一如往常給人散漫、心不在焉的感覺,還是隱約感覺到說話者心情欠佳,而不自覺的吞了口口水。
「我是這區域的負責人,也會是這次事件的領隊。」老大像不經意的環視了眾人,但除無視旁人的瘋狂畫家與看漫畫的少年,其他人彷彿感受到一瞥的壓力,都往場中看去。
「我也就不浪費各位的時間,安然,說一下你看到的情況。」
看著老大走到桌前坐下,支手望向自己,他感覺到口中有些乾澀,摸了摸口袋裡帶著涼意的鑰匙,想從冰冷中汲取些鎮定,「昨天下午的時候我感覺到有一點不太對勁,跟過去看,就看到幾乎已經完全異化的……人類,走到藝川街上的一棟大樓……。」想到那時的情景,已經很久未正常進食的胃部又是一陣抽搐,「……我跟進去的時候,地上都是異變的體液與異化場域。」
「意思是說那時那裡就已經被完全污染了?」紋身男子開口道。
「是的。」安然看向老大,對方則示意他繼續說下去。
「我出來的時候,目標則未穿衣物的從樓頂跳下,……之後就像電視上說的那樣了,目標表情十分詭異,像是……。」安然又嚥了口口水,思索該怎麼措辭,「呃……興奮的笑吧?身上還有一些奇怪的圖案,而且……,有一點很奇怪,好像目標的體液噴濺的時候,異化也跟著……傳染吧。」
「安然,你還記得當時被傳染到的人的長相嗎?」
「嗯。」
「潔拉幫一下。」
魔繪者聽到老大的聲音,抬頭轉向安然。安然直視他的雙眸,卻感覺不到對方注視著他,反像看著背後遙遠的某處,空洞的瞳孔如同產生不知名的力量,尖銳地刮著他的靈魂,說不出是酸痛還是搔癢的感覺過後,魔繪者的前面就擺著幾張照片般精準的人物素描。
「卡文、非特、加麥奇……。」被老大喊到的人一一出來拿起一張畫像,「你們幾個最近就負責這些吧。」
「賢者,你覺得這件事是怎麼回事?」
「我想應該是那群狂熱教派份子幹的好事吧。」少年如同之前的態度,像跟朋友聊起電玩破關,說得一派輕鬆。安然對於老大使用稱號稱呼感到一陣吃驚,這代表老大沒有知道對方資料的權限,也對自己剛才無禮的觀察有些不安。
「這件事有幾個疑點,一,是誰刻意讓安然趕到?而且,對方還對安然的能力有一定程度的知悉;二,這時間點有些蹊蹺……。」老大停頓一陣,視線滑過眾人,最後停在角落的那人身上,「蝕潮快要到了。」
「按約定,你們沒有權力質問這問題。」那人不僅是面貌,連聲音也飄忽不定。
「這是非常時刻。」
那人只是瞇著眼回應老大堅硬的語氣。
「真是的,年輕人辦事總是讓人不安心。」看著場面越演越僵硬,「賢者」說完又嘆口氣,「這次的事情很有可能是黑暗教團那群老瘋子搞出來的世界大同計畫,再這樣對立下去,小心真的被他們漁翁得利。」安然可以感覺到,所有人的注意力都被賢者引了過去,衝突也隨著平和、輕快的語調,消解得像小孩子的爭吵,但還是對於賢者的「實際年齡」有些不適應。
「亞力克,你到時候隨安蒙去晃晃,那邊應該也注意到這次不太尋常,說不定也會需要一些『幫助』。」
看了紋身男子點點頭,「西門,時間也不早了,讓大家早早回去休息、作準備吧,我也累了。」
老大皺了下眉,然後點頭回應,「蝕潮要到了,這城市的覺醒者也會越來越混雜,不僅要注意教團的動向,如果遇到尋夢人……。」又刻意看了那人一眼,但對方彷若沒有察覺,不予理會,「……盡量不要引起衝突。」
「之後,每週同樣地點時間匯報,……除了安然、血燁,其他解散。」
最後那句話,無疑是給安然驚恐一擊,因為老大心情不好的時候,絕對沒什麼好差事。他已經沒心力注意非特用眼神示意,或去想之後非特會因他恍神無視而怎樣惡整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