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9年3月15日 星期日

虛空三

  他用手驅趕著蚊蠅般細小的黑沙,即便知道毫無意義。

  理應讓人休息的夜晚,還是纏繞著如魅似影的嗡嗡聲,伴隨各式細響,像厲鬼緊抓脆弱的神經不放,不管走到哪,逃到哪。

  他痛恨人群。

  要不是那該死的臨時召集令,他絕不會在這骯髒的垃圾廢車上。光想到對面有人大嚼蚊蟲攀爬的漢堡,剛吃過的晚餐就在胃裡發酵。

  一罐裝著不明糖水的飲料不看時宜地滾過來,酸臭的味道濺在褲管上。

  「阿,對不起、對不起。」

  還沒等他抬頭尋找發洩對象,就見一個女人蹲在前面,拿沾滿髒污的紙巾往他身上抹。

  「夠了!他媽的給我滾!」

  半空的鐵罐映襯聲音的怒氣,飛到一旁,在沉寂中發出框框的抗議迴響。

  好不容易平息的耳鳴,又漲潮般淹沒聽覺神經。周圍的目光像爬蟲攀附,全身都如過敏,搔癢難受。

  尤其是右前方那傢伙,凸腫的青濁眼球,毫不顧忌地直瞪著。他完完全全可以感覺到對方眼中隱藏不了的惡意,不僅是腐敗的魚市貨色,更像標本動物那對人類含恨的假眼,帶著失焦前充滿詛咒的惡毒目光。

  那傢伙感受到他回擊的視線,僵硬地伸出左手,鬆了鬆緊繃的領口。異常腫大的脖子,隨著汗水起伏顫動,衣領摩擦的地方還有些噁心的紅疹。他知道顫抖並不是害怕,汗水也不代表緊張,而是因暗處法則興奮著,正因他也是如此。

  喉嚨像有小蟲刮搔,忍不住想罵幾句粗口,緊捏著口袋裡的菸盒。差不多還有六根,夠了。那股搔癢擴散到雙臂,肩膀也不禁抖了起來,內心暗罵列車的移動速度。

  時間分秒流逝,車門一開,衝散廂內所有窒礙。他慢步下車,掏出打火機,擦出星火,點燃隱忍已久的慾望。

  這是紓解,也是他的武器。對挑撥者輕吐口菸,而在大衣掩蓋下,另一手握著小刀。

  他像十分輕鬆地環顧四周,相似的景物,卻看不到兩人以外的生物活動,一切都蒙上層青灰,猶如製造者混濁眼中的景象。

  「哈,近現界平移?」又是一口煙霧,隨著話語飄散。

  他贏定了。

  空間中彌漫著濃霧,晦暗不明地遮蔽兩人視線。喉間釋放的微麻興奮,讓他全身都為這種刺激感上癮。

  慢慢地欺身走去,對方仍對莫明的敵人瞪大雙眼,嘴角彎曲成奇怪的角度,彷彿一切都在掌握之中,讓他尤覺諷刺可笑。

  輕鬆地舉起利刃,往待宰的羔羊頸上收割。

  血如他預料地噴染出令人滿意的圖案,但該歪斜一旁的腦袋卻不自然地向他扭轉,一隻手張爪捕握他的手臂……這不是死人該有的力氣!傷口荒謬地裂成大孔,血液噴濺不隨裂縫加劇反歇。那異常粗大的脖子,現在在他眼中,變得無比可怕,正如破掉的下水道管不停震動著,是震盪著!

  有東西正要從裡面中蜂擁而出。

  是蟑螂,一大群蟑螂,還不斷擁上,邪惡地張合著上下顎,噬咬著前面微薄的衣物、皮膚,四處竄爬,翻找新鮮血肉。

  啃食!

  手腳都背棄了他,所有的力氣被囓咬殆盡,維持清醒的神經已如斷絃,只感覺到無數足刺在骨肉間剝抓。

  不、不、不不不不不是這樣不是這樣不是這樣不要過來不要過來不要過來不要過來不——

  連哀嚎的機會都沒,大群騷動的毒蟲從咬破的縫隙鑽進食道、氣管各處,張眼看著最後一塊光明也被黑暗掩埋。

  -----------------

  昏黃的燈光隨路面顛頗明滅。
  他用手驅趕著蝗蟲般密麻的黑霧,無法再去在意拍打的手感有多噁心。

  前面座位皮套破了一大塊,曝露的木板被立可白畫著低級塗鴉,不均勻突起的夾層中,還不知道被剛做過的小情侶塞了些什麼鬼東西,睡倒在旁的醉漢,微拉著衣擺蔽體,不安分的雙腿不時踢到椅下的空餐盒,壓出幾隻竄逃的小蟲。
  無法忍受,實在無法忍受。

  紅腫的叮咬痕跡不滿足地脹大,沒注意的地方已經有不少抓爛。搞不清楚為何倒在車站,還被肥仔警衛叫起,尤其是那隻髒手,一定才剛打過槍,粗肥的手指黏滑腥臭,居然被那噁心的東西拍臉,從剛剛就一直咒罵到現在。

  這世界太髒了。
  「看什麼看!」那女的是什麼眼神,沒看過人嗎?

  穿著白色羽絨衣的女人快速地側開臉,目光還是不時往他這裡掃過,那窺視、偷瞄動作,微微帶著膽怯的厭惡,在他腦中扭曲成一種優越感的表示。
  夠了,賤婊子。

  光線與地面一震,公車不穩地緩緩停駛,前面的女人像想避開點距離,起身前瞥了下他的位置,才故作無事站直穿著刮花絲襪的雙腿。

  白色的時髦衣飾在眼中變成驕傲的宣示,唾斥他身上的灰暗骯髒;金屬的名牌標示,反射刺眼黃光,踐踏怨怒不滿的自尊。那女人全身上下都向他挑釁著,體內像有無數小嘴騷動,哽在胸口的灼悶啃咬著他的心臟。

  手顫抖地伸進口袋,握了握擠壓變形的菸盒,咽喉像被蟲群爬過,乾澀麻癢,理智快被壓抑的衝動攪亂成狂暴的漩渦。他需要紓解一下。

  看看白色衣服下面是不是不會髒。
  遠遠地尾隨前面身影,準備跟著高跟鞋的敲響走至暗巷。

  面頰一痛,「啪」一手拍掉偷爬上臉的東西,卻沒有注意到衣縫中還有細小的觸鬚探動,如黑暗中滋長的惡念,從頸部的破洞冒了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