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9年3月16日 星期一

我是衍生文噢

  他不記得自己來自哪裡。他可能被好心的修道院撫養長大,這能解釋他知識的淵博,他可能來自妓女的子宮,這能解釋他受到遺棄和追趕,但他也可能來自受到戰火波及的孤苦農村,因為那時候人們總窮得出售兒女,這不能說明他的黑髮和黑眼,但能解釋他的外貌珍貴的足以賣出高價,不過說不定自己的父母一毛錢都沒拿到,因為這個被魔法和鐵器掌控的國家能用死亡威脅任何高貴靈魂。

  他不知道自己來自哪裡,但一旦生命有大半只得不斷的跑和跑和跑,故鄉就不重要了,他像被驅趕的羊隻般奔跑,牧羊人有農人、人口販子、商人和那些珍奇異獸收藏家。

  他沒有名字。即使很久以後得到了「賢者」這個稱號,他也沒有用別人賜予的名字稱呼過自己,他寧願讓人們用各自的理由決定,雖然有時會為一些亂七八糟的暱稱和小名苦惱,可是他喜歡這些聲音的暖意,但無時不會敲響胸口下方化為堅石的那部份,裡頭睡了上萬只無家可歸的孤魂,白日和夜晚皆像顫動的葉片飄落在每個經過的房間和廊間。

  他也不知道自己為何誕生,因為人們需要他的理由千奇百怪。

  於是時間一天一天的過去,沒有名字、故鄉和意義的男孩逐漸長成大,成為瘦弱的少年、修長的青年,男孩、少年和青年居住在城市的地底下,巷弄的陰影中,馬廄的稻草上,飲源自山嶺的泉水,吃大地孕育的蔬菜,偷餐廳後剩下的廚餘,他把長長的頭髮盤在偷來的帽子中,試著用樹枝戳瞎自己的雙眼,卻不只一次感謝過無星夜晚的色彩。

  他內心沒有恨,只有恐懼,恐懼隨處可見,恨卻需要力量。

  所以他像羚羊般奔跑,像老鼠般受到撲殺,像黑貓般視為不祥,但他也如蝙蝠般倚賴聲音藏匿、依靠黑夜翱翔,如被迫放棄光明的吸血鬼一般祈求著陽光的照耀,男孩和少年曾踏著骯髒的腳底板,啪啪啪地穿過熙來攘往的市集,看著攤位上各種奇異的玩意,直到越走越快,越跑越急,回到深色的陰影之下。

  然後少年和青年碰上了戰爭的爆發,魔力和鐵器像兩朵厚重龐大的烏雲在大地上打起了雷,下起了雨。然後一場和更多的窮人和乞食者的糧食奪戰中,他找到保護自己的方式,然後他開始逃命,因為不吉的黑髮和黑眼染上了死人的血,戰爭點燃了軀殼內部微弱的火星。

  青年為了衣服和鞋子多次走過戰場,有人的臉壓著空曠的心,有人的手接在另一個人的肩膀,有些頭插在直立的長槍,拍打的旗幟停著分泌著唾液的禿鷹,牠們懷著創造者的哲學,歪過頭,用尖尖的長喙撕起爸爸、情人、兒子和丈夫的肉,血洗淨胸前的徽章,他們張著眼,看著牠們慢慢吃掉自己。

  一次又一次,少年與青年抱著衣服、鞋子,讓溪流的水洗淨上一個人的痕跡,讓溪流的水擁抱自己的身體,一次又一次,他想著會不會有一天,他被人叫住,金髮或紅髮的女性指著他腳上的靴子,身上的衣服,哭喊著:這是我的丈夫!

  她們可能會憎恨他,也可能沒有力氣憎恨她,恨需要力量,她們的力量可能來自希望,他還沒有力量,即使他的雙手染滿了鮮血,還是沒有,即使他的黑髮和黑眼給了生存的能力,還是沒有,直到有一天他在廣場的天台上見到了獨一無二、與眾不同的光。

  但光照不到他,因為他像光的陰影,他只感到熱度溶解了黑色的髮和黑色的眼,使他緊緊的閉起眼,因為那裡有著最熾熱的光,他像源自高山的冰雪,因為春天的降臨被迫漂泊至無邊無際的汪洋。

  他仍然不知道自己的名字,沒有任何稱之為家的地方,卻不得不明白自己為何而生,每一次的心跳都像幫浦一樣從靈魂深處撈起了一點力量,但他只是悲哀。

  於是有了意義的青年披上鎧甲,拿起刀劍,藏起魔法,到了他一次又一次走過的地方。

  ※

  他將匕首插入敵人的咽喉,刀刃沒入肉體的聲音令人想起屠夫肢解牛肢的輕柔,下刀的流暢也是顫慄的藝術,或許只要再細心一點,冷血一點,就能從死者的慘叫和血花找到藝術的痕跡,或許那時候,他就不會感受到心臟的緊縮。

  那樣可能比較好。一邊想,一邊沿著相同的軌道拔出匕首,血從切斷的動脈湧現,像沙漠的甘霖一樣噴灑在身上,喘著氣撿起士兵的劍,回身刺向從後方襲擊的人影,對方發出囚獸般的怒嚎,手裡的盾牌像撞向石頭的大浪拍往他的臉頰,那時他忽然抓不住手裡的劍,破娃娃一般倒在屍體中。

  他看到眼前遙遙晃晃的人只剩下一團模糊的黑影,背後的陽光高照著舉起的劍,他像拿著點燃大地之光的火把,青年發現他可以忽略劍刃上的血跡,畢竟他拿著光,他只是有一點吃驚的懷疑自己怎麼抓的住那把被血染紅的劍,它這麼溼,這麼滑,這麼滾燙,這麼難以抓住,他其實用不著這麼用力的抓住那把劍,因為他從軍的理由只是為了見一見耀眼的光而已。

  現在不就見到了嗎。一想到這,他輕輕笑起來,然後開始放聲大笑,腰際的疼痛像木工一點一點打進木板的釘子一樣深入骨髓,但他仍然止不住混雜喘息和痛苦的笑聲,黑色的長髮跟著顫動著,黑色雙眼的焦距彷彿高燒者一般模糊不清,他只是笑著,看著眼前燃燒著光線的劍像隻鷹俯衝而下。

  然後一切就結束了。

  左肩傳來肌肉和骨頭撕裂的聲響,他近距離見到一雙佈滿血絲的眼睛,像攀附在藤架上的紅葡萄一樣散發著過熟的甜味,他在對方眼中見到黑色的雙眼,然後發現自己的匕首刺穿那人喉頭。

  發臭的血水流到額頭,染重了睫毛,滾過鼻樑,最後停在微開的嘴,他看見自己驚恐的雙眼,聽到自己將匕首往前推進,然後那個人抽搐了一下。他看見自己的驚恐的雙眼,那深深的黑色就像被追趕的老鼠跳入的臭水溝。

  笑聲不見了,他喘息著,重重喘息,身上沉重屍體裡的靈魂爬進了他的軀殼,青年全身發冷,但一點也不吃驚自己的軀殼有這麼多空間能容納另一個幽魂,他發出濁重的呼吸,等這個死者帶著家鄉的回憶沉澱到心臟化為硬石的那部份。

  又是一個人。

  青年閉上雙眼,使盡力氣把屍體推開的時候,見到了光。

  他的光是個人,是個金髮藍眼的男人,是個光是呼吸著就能給他力量的人,但他只是悲哀,深深的悲哀,但仍然抓住了朝他伸來的手,因為那是自己生為黑髮黑眼的理由。

  那是一雙溫暖的手。他想。

  很久之後,無數勝利的旗幟間,青年問自己在戰場上記得的是什麼,他想他只記得光,染血的光,躍動的光,熄滅的光,燃燒的光,只是見到光。

  單膝跪在魔族的王面前的他,仰首看著王位上的人,那對藍色的霸眼俯瞰著輝煌的成果,青年很清楚自已只是幸運了一點,他只是見到光而已,或許也是不幸了一點,他生為光下的陰影,而在烈日普照的走廊上回頭之時,他依然會見到雙眼佈滿鮮血的幽魂。

  他有了名字,有了故鄉,有了意義,但賢者時常會想起男孩的自己,少年的自己,自由地逃亡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