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陽已經消失了一半,餘輝倦戀著晚秋的萊茵河。碼頭邊零落的幾艘船隻,在金色的餘輝裡顯得突兀。暗淡的船桅和寥寥可數的行人,美麗的河畔像是被痲瘋病人佔據的白色宮殿,瑕不掩瑜,卻充滿矛盾。離河岸不遠處,大教堂高聳的尖塔傲視著城鎮內的一切,連帶著霜雪的風也無法動搖它,石砌的牆垣已經被城裡的汙濁之氣染色,但它仍是神的奇蹟。
主教聽著教堂鳴起晚鐘,拉下斗蓬,侍從告知他風琴師已經到了。風琴師走向他,身旁跟著 13歲的小兒子。主教點點頭,他已應允讓樂師的兒子一星期三次在午夜前使用教堂的管風琴。那名羞怯的男孩身材修長,低著頭,面對高高在上的主教,他感到恐懼,親吻戒指後,在主教的示意下,他很高興能觸碰到樂器,躲開主教的目光。
巍峨的音色瞬間填滿昏暗的教堂,空氣被海水浸蝕,左右搖擺。風琴師的兒子看來有得到優良家學,主教想到他為男孩受洗那天,驚覺地憶起幾天前為伯爵的女兒受洗時,他居然一時無法使力抱穩女嬰,從他被舉為科隆大主教來到這裡算起,已過了三十年。
陽光已完全消失,教堂內只剩下些許蠋影。待從拿著蠟蠋迎向他,但主教伸手接過蠟蠋,要侍從離開休息。侍從主教的指示感到詫異,但仍順從地退開,主教教導他們要對神順從謙卑,自己也身體力行,而主教代表了上帝。
近乎漆黑的教堂於是祇留下主教一人,與他相伴的只有偉大如永恒的上帝之聲,主教手中的蠟蠋照亮了挑高的天花板,美麗的雕飾只剩下模糊的輪廓,遠處角落裡的天使不知是否在微笑?他從不細看。走向祭壇,他驚訝於這他站過千百次的地方竟是如此陌生,長椅間空空如也令他感到不自在,環視四周,主教反常地走在祭壇前的長椅坐下,那是一個屬於信徒而非神職人員的位置。
然後他看呆了。
主教的意識被瞬間掏空,他有多久不曾被聖母如此凝視呢?音樂聲沒有告訴他答案,主教只知道聖母看著他,藍色的眼睛刺穿他的意識。躬身跪上,他開始回憶上一次凝視聖母是在什麼時候……
他看到了童年的自己,母親去世時他無助茫然四下張望,教母把他帶到聖母面前,從此聖母成了他的母親。跟隨母親的身影,他來到修道院,少年時的他每晚謙卑地為祭壇點燃蠟蠋、為教授準備抄寫經書的燈火。24歲他被舉荐到羅馬研習,在大主教面前,他一番應答為自己贏得美名。爾後家鄉黑死病疫情暴發,他自願前往疫區接替神父的職位,因過人的勇氣和成功控制疫情而被表揚,但他心裡清楚,那是因為聖母與他同在。憑著功績,當時的科隆大主教拔卓他成為主教,大主教去世後,他接替了大主教的職位,儘管疫情嚴重,他仍備受愛戴,因為他捍衛了科隆的信仰和安全。
聖母的眼睛仍凝視著他。管風琴發出不和諧的音調。主教冰冷的雙手伸向聖母,溫熱的淚水刺痛臉脥。
青年時的自己這時已戴上象徵職位的戒指,他正在教民的促擁下來到廣場。黑死病被軀趕出此區已經幾個月了,但這時又有疫情傳出,民眾請他裁示,於是他來到市中心。
代表上前告知事發經過,打鐵師傅和妻子被發現全身出現腫塊,來不及被察覺就病死在家裡,大家放火燒了打鐵鋪,但打鐵師傅五歲的女兒卻活了下來,她神色茫然,不肯離開父母的屍體,雖然還沒有發病,但那只是遲早的事,為了不讓疫情擴散,病人接觸過的東西都必須要燒掉。
主教看到自己表情驚懼卻不發一語,市民代表們發出如狼般的吶喊,恐懼且狂暴。民眾開始瘋狂地喊叫,主教同情他們,在場的任何一人都因瘟疫而失去過親人。他們緊抓著僅剩理智和信仰,而他們連這些也快要失去了。
來到女孩被隔離的小屋,還沒有走近屋子,小女孩要父親的哭聲就已傳來。青年時的他擅抖了起來,群眾開始鼓躁,女孩探頭出來,一雙藍色的眼睛。主教聽見年輕時的自己說了幾句話,對著屋子畫了十字架,其他人放火燒了屋子。
小女孩仍然叫著父親。也或許她叫的是身著黑袍的他,但青年時的他拉緊斗蓬,耳邊充斥著群眾的叫嚷。
「以慈悲之名……」年邁的主教踉蹌向前,對聖母伸出雙手,但聖母依然平靜地佇立。雙手觸碰著冰冷的空氣,主教的視線開始模糊。
跪伏在地,他的胸口起伏,管風琴的音色換成了他熟悉的Ava Maria。主教抬頭望向聖母,聖母有雙藍色的眼睛。溫柔的眼睛刺痛了他的心,接著他嚐到鹽苦的血液。
黎明到來,珍貴的陽光再度出現,科隆大教堂鳴起了喪鐘。大主教昨晚被風琴師的兒子發現死在祭壇前,因無法理解的悲痛而口吐鮮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