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0年11月24日 星期三

晴空之雀


「我要出外修習。」
灰髮長者看著臉上漾起淡淡微笑的少年,在他眼中,那雙水藍眸中的神采從未如此堅定過。

空雀.史特沃納,當今地位和力量都是第一的知悉者─星晦.史特沃納之侄。特殊的身份引來許多關注,但,卻未有一人敢在那纖細的身影背後說一句閒話。
他是個似水般溫和澄明的男人。
似河,因那靈澈清新的氣息;似湖,因那溫吞平和的微笑;似海,因那深藏不露的力量。
也許令人嫉妒,但卻無人能討厭他,除了一人之外。

「是因為他嗎?蒼月?」
「不是的……不,也有一部分是。」
兩人均微微一笑。

『空雀將接替他叔叔的位置。』
不知何時,知悉者之間流傳著這種說法,尤其在蒼月神秘離開後,這種說詞愈傳愈真,逐漸變得不像是單純的謠言,更像是極可能成真的預言。論人品,空雀毫無缺陷;論能力,空雀無人能敵。
曾有人拿這句話試探空雀,但他卻以一貫的微笑回答。
『可是……蒼月還會回來吧。』
那是溫和但毫不懷疑的語氣。

「我知道了,那,就這裡吧。」
被推到空雀眼前的,是一張註上標記的地圖,和一張便條。
「您早就料到了?」
「因為。」星晦竟眨了眨眼,「你最近一直在看窗外。」

沒有人料到空雀會自願出外修習,更沒人想到星晦竟會同意他這麼做,而如發前的空雀無視眾人眼光,仍一如往常地在學院中漫步。
眾人這才意識到,他們不了解空雀。他的笑容太完美,形象一無缺陷,跟他們彷彿是不同世界的人,以致沒有人知道他心裡在想些什麼。
隨著啟程之日漸近,空雀比以往更常看著窗外發呆,透明得像是會隨風而逝般。在光照下,他的心早已飄到這石頭殿堂外。

跟蒼月一樣,空雀是在一個有霧的清晨啟程的,不同的是,有許多人來送行,空雀一一跟眾人道別,但起步後,他便沒有回頭。
他的眼神,已經看著前方,看著被霧籠罩著的風景,看著自己所不知道的未來。

空雀不知道自己是什麼時候開始覺得自己不像人,覺得自己似乎少了點什麼,那是一種感覺,空雀自己也說不明白。
但所有人都不這麼覺得,他們都把空雀當成一種模範,一種完美的形象,而不是跟他們一樣活生生的人,彷彿他的話語都是格言,而他的臉是大理石雕成。
只有蒼月不一樣,他視空雀為一個必須超越的敵人,而他也確實超越了,即使空雀更喜歡以前的關係,他們是朋友,曾經是。
『我們不是朋友嗎?』空雀曾這麼問蒼月。
蒼月卻只是不屑地冷笑一聲。

空雀一直在思考,在營火旁、星空下、城鎮中、人群間,空雀的腦中閃過無數的想法,關於為何會變成這樣,以及自己是如何、何時發覺的。
空雀並不太需要擔心關於旅途的事,民眾一聽說他是知悉者,就都熱情地給予他最大可能地幫助,而空雀也盡其所能地回報,最基本的就是表演一兩個幻術,或是替見底的水壺凝聚一些清水,這些對空雀來說並不太難的小事,卻能換來最真誠的笑容和感謝。
因此空雀有更多時間可以思考。

其實空雀一直很羨慕蒼月,因為蒼月有自己的夢想,而且一直以那為目標邁進,從很小的時候即是如此。
『想成為像史特沃納先生那樣的人。』雖然一副不好意思的樣子,但他當時給空雀的,是一個非常明確的答案。
那大約是6歲的時候吧,對空雀來說,蒼月當時害羞的淺笑仍歷歷在目,但那如今以不復見。
空雀一直不知道自己想要什麼,唯一可以確定的是,他並不特別想站在知悉者的頂端,空雀感覺不到那種慾望。如果其他人知道,他們大概也會拒絕相信吧,真是諷刺,多少知悉者渴望的位置,最可能得到的人竟然不想要它,這誰想的到呢?
並不是故作清高,但空雀真的無法體會那個位子的意義,若論職權或責任,空雀比誰都了解,但那些又能代表什麼?空雀志不在彼。
但自己又想要什麼?空雀捫心自問,卻找不出答案。

這是空雀第一次外習,也就是到學院外修習,外習必須能熟悉運用真悉到一定水準。但有更多人甚至一輩子也不會外習一次,寧願在學院內持續鑽研,顯然地,他們設想空雀也會如此,因為外習並不能使真悉進步多少。
空雀並不那樣想,既然他在那殿堂裡找不到他想要的,他理所當然應該出外尋找,有許多東西是無法在那殿堂找到,展翅的飛鳥、火紅的夕陽、高聳的山脈、溪間跳躍的水珠、帶著青草香的微風、漫步的乳牛、勤奮工作的人們。
空雀不免懷疑,史特沃納派他到遙遠的科瑟領地見習,是否是刻意安排,是否,是想讓他看到更多。

科瑟領地比該貝洛斯領地更北邊,氣候涼爽許多,冬天甚至會下雪,面積很大,但居民並不多,大部分是麥田或牧地,領民很純樸,年輕一輩均從未見過知悉者,對空雀是既畏懼又好奇,老躲在一旁偷看空雀,但空雀一想與人交談,他們卻又膽怯地跑開,令空雀覺得有趣。
待到一段時日後,才慢慢有幾個居民敢到空雀居住的小木屋去詢問一些事情,他們的態度謹慎,而空雀總以一貫的笑容回答。
平時閒暇,空雀就會去居住區晃晃,看領民過得如何。空雀很喜歡漫步在田野間時,那一種閒適的感覺。慢慢地,領民看到他不會受驚,稱呼也從一開始的「知悉者大人」變成「空雀大人」。
但總還少了些什麼,空雀覺得自己沒有融入居民的生活,已經來到這裡好幾個月了,他卻還像個外人。
領主前來關心時,空雀曾問過他的意見。
「啊……毫無疑問地,你是個很優秀的知悉者,大家都很稱讚你。」領主微笑,「但是,他們一致認為你『少了什麼』。」
空雀非常錯愕。
那就是原因嗎?連空雀自己也不明白的「少了的東西」,所有的知悉者都未察覺,這鄉野間的居民竟然感覺到了。
他到底……少了什麼?
四周的氣氛如此悠閒,空雀的心卻騷動不安,他不知道居民看著他時,眼中反映出的人影究竟是什麼樣子,和他們有哪裡不一樣。

在空雀想出答案前,秋風已將大地染成一片金黃。
秋天大概是最令人滿心歡喜的季節,今年的麥子長得很好,大家的臉上都漾著笑,期待收割日的到來。
每次經過麥田,空雀就能感受到從麥穀中滿溢而出的香氣,飽滿而天然,令人不經發自內心地感到滿足。
終於,收割的日子到了。

秋收日那天,一大清早就鬧哄哄的,空雀也一大早就到了田裡,領民們充滿朝氣地向他揮手。
「我也來幫忙吧?」空雀走進田裡。
領民們嚇了一跳,試圖阻止他。
「沒關係啦。」領主即時出面,「就讓他試試吧。」
空雀微笑著接過鐮刀。
割麥並不是件輕鬆的工作,對空雀來說尤其如此,一輩子沒割過麥的他過了不久,手掌就磨出了水泡,但儘管如此,麥穗的沙沙聲仍令他覺得非常享受。

「空雀大人,喝點水吧。」正午短暫的休息時間,村中婦人拿了水過來,空雀伸手接過。
「謝謝。」
婦人微笑,在空雀旁邊坐下。
「其實您不必做這種粗活的。」婦人說。
「我只是想試試看,雖然也沒幫上什麼忙,但是我很愉快。」
婦人微笑,「是嗎。」

夕陽照在一整片結實纍纍的麥田上,是空雀見過最美的景色。
空雀放下鐮刀搓了搓手,領地的男人們將一綑綑麥子搬到田邊,孩子們歡喜地跑來跑去,婦人們也聚在一起閒聊,這是農忙後的悠閒時刻。
空雀走到麥綑旁,突然被麥穗撒了一身,一個小女孩帶著頑皮的笑容跑開。
空雀不禁失笑,也掬起一把麥穗想丟那小女孩,卻忍不住咯咯笑了起來。
笑聲有如點點陽光,領民們看著他,也都笑了起來,麥田旁瀰漫著一片溫暖笑聲。
「空雀,你終於笑了。」那婦人看著他笑。

空雀一愣,靦腆地笑了笑,知道那是什麼意思─他一直用笑容隱藏自己,但這次不一樣,他感覺心裡有某個部份打開了,終於不再跟外界隔絕。
雖然仍不知道自己想要什麼,但空雀好像慢慢有點領悟了,只要用心感受的話……

雀鳥,本該自由飛在晴空之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