戴著手套的黑短髮青年將白玫瑰插進銀製小瓶,那瓶子十分精緻,上面鑲著珍珠,刻著典雅的花紋。因為年代久遠,所以表面的反光有些模糊了,房中的燭火照在上面,讓它看起來像是金銀的完美結合──金屬間的神聖婚姻。瓶中的液體散發出奇特的香味,看起來只有些綠松石藍,但在白玫瑰插進去後,那純潔的白便滲入了醒目的鼠尾草色,從萼部悄悄地爬到頂端。只是片刻的時間,玫瑰花便變得比瓶中的液體還深,有如群星盤聚的午夜天空。
旁邊傳來一聲嚶嚀,是一個少女發出的。那是個躺在栗紅色錦繡床上,隱約被霧玫瑰色的籠紗遮住面孔,穿著柔軟衣服,有著一頭淡紫色頭髮的少女。她的肌膚白得有如瓷器,臉部像人偶一樣精緻,嘴唇的顏色則像是三色堇。仔細一看,她的臉色也沒有常人該有的潤紅,而像是超然的淡紫丁香。
她緩緩睜開眼睛,蔚藍的寶石望向青年,那青年柔聲道:「你起來了?」
「弗瑞德。」她說,像是嘆氣。她開口後才像是有在呼吸,在那之前,她的時間是靜止的。弗瑞德走向藏酒櫃,拿出一瓶開封過的白酒,倒了兩杯,並將其中一杯遞給她。少女在床上坐起身來,接過水晶杯,然後說:「你今天還沒喝過嗎?」她邊說,邊施展了一個迷索思,驅逐了房中的花香。本來,那些香氣就是她用迷索思創造出來的;房中的花都是乾燥花,只有死亡的味道。
「還沒,我想跟你一起喝。」
「謝謝。」少女嫣然一笑,纖細的手腕舉起杯子,同時撐著床往弗瑞德的方向迎去,用自己的杯子碰了他的杯子。「噹」的一聲,水晶碰撞的聲音發出長長的共鳴,像是某種樂器。這名青年看來大約只有二十來歲,相貌英俊,濃濃的眉毛壓住酒紅色的眼睛,看來很是深邃。他的面部消瘦,形狀優雅的赭紅色嘴唇看來很有性感的魅力,在他微笑時,些許的笑紋也很迷人。
兩人對飲了幾杯,一直都沒說什麼話,弗瑞德也不想打擾她。然後,她露出微笑:「我發現了新的地方。」她像是想跟人分享什麼甜蜜的秘密一樣,弗瑞德微笑著:「喔?是書上沒記載的嗎?」
「我不知道,我沒有問白濤。」白濤是她為夢中的獨角獸取的名字。她繼續開心地說:「可是那裡真的好美,我從沒看過這麼美的森林,那些樹都好可愛,樹上結了各式各樣的果實,聞起來好香。而且那邊有個庭園,雖然看不到人,但可以聽到有人演奏豎琴的聲音。我在那邊看了一整個下午的書,陽光感覺起來好舒服……弗瑞德,下次我們一起去好不好?等你有時間可以作長一點的夢的時候。」
她握住青年的手,青年笑了笑:「好,我總會有時間的。可是白濤會願意載我嗎?」
「我會強迫牠,不然,我會找到那是哪裡,然後找到不需經過白濤就能去的方法。」少女完全不擔心地說。當然她不想勉強白濤,很多故事中都出現了獨角獸,如果那是只在一個故事中出現的場景的話,只要有那本書就好了。除非那本書絕版,不然她不會強迫白濤。
「我知道了,等你知道需要什麼時,就告訴我吧。」
少女笑著點點頭,然後躺了下來。除非在夢中,不然他們相見的時間總是這麼少。但這次不同,弗瑞德叫住她:「等等,艾莉絲,他們寫信來了,是給你的。」
但少女已經閉上眼了。弗瑞德靠近過去,握住她的手。「艾莉絲?」他在心中喚道,但沒有出聲。片刻,他放開手準備離開,卻離不開,因為艾莉絲抓住他,不讓他走。他看向少女,只見艾莉絲微微嘟起嘴,一段時間後,才不無抱怨地說:「拿過來吧。」
弗瑞德瞭解她的心情。就是因為討厭這個世界,所以她才一直待在夢中。她對外在的世界一點興趣都沒有,連他們的事也一樣。但職責所在,他不得不向她報告。
「請稍等。」弗瑞德說,一段時間後,他帶回了一封信和拆信刀。艾莉絲拆開信,將信上的內容讀了一遍,嘆了口氣。
弗瑞德大概猜得到信上寫了什麼。事實上,他們會寫信給她,理由也僅此唯一。只見艾莉絲低下頭,輕輕咬住下唇,美麗的捲髮披散在兩肩。她抬起頭問:「弗瑞德,我們有珀爾修斯的盾嗎?」
弗瑞德點點頭:「有。還需要其他東西嗎?」
「不用,先這樣吧。」艾莉絲說。青年點點頭,轉身離開房間。他穿過有著厚重紅地毯的走道,打開一扇繁華鑲金,用桃花心木製成的門。門後,有他為她蒐集來,各式各樣的傳說珍寶,為了能讓她前往各式各樣的世界。所以他一直在古物界工作,探查他需要的情報,來往世界各地。
他從牆上取下一面金色的圓盾,盾上有著華麗而精緻的浮雕,四個方位各自裝飾著一條蛇,下面綁著金色的流蘇。在盾的中心,鑲著一個黑色金屬製成的蛇髮女妖的頭,她的眼睛是黑曜岩製成,隱約透著惡毒和怨恨,她正張著血盆大口,彷彿要將面前的人吞掉。
這就是雅典娜送給英雄珀爾修斯,讓他斬殺梅杜莎時所用的盾。在殺死梅杜莎後,他將她的頭鑲在盾上。弗瑞德小心翼翼地捧著盾回到少女身邊,只見少女神色嚴肅,似乎在沉思。他將盾放到她面前,少女看向他,有些不甘願地說:「……還有威士忌。」
弗瑞德幾乎就要露出微笑了,但他忍住。他知道艾莉絲不喜歡威士忌。也許是剛剛想了半天,還是沒想到可以不用威士忌就順利施展的迷索思吧?他走到酒櫃,拿出十二年的格蘭利威,過了些水,遞給艾莉絲。少女忍耐著聞了聞,用舌尖嚐了一下,然後一飲而盡。這是施展迷索思必須的過程,但在那以外的細細品嚐,她就不願了。艾莉絲重新躺好,感受著生命之水在體內的鼓動,並用一隻手將黃金盾摟在胸前。
「我出發了。」艾莉絲輕聲道。弗瑞德搭住她的手,她將青年輕輕拉近自己,親了他的臉頰。「我愛你,弗瑞德。」她看著他說,青年笑著撫摸她的臉,回道:「我也是。」但他沒有吻她。
少女閉上眼,現在她看起來又像是某種植物了,或是乾燥花。弗瑞德整理了一下她的頭髮,看著她沉入夢中,離開這個世界。她的身體看起來這麼纖弱,彷彿一破就會碎掉。但她不會,因為她也是一位聖徒,是不會死的。
「祝好夢。」弗瑞德輕聲說,並將這話吹進她的夢中。他一個響指,重新讓花香佈滿房間。
一開始,只有黑暗。然後,艾莉絲想起來了。她摸了摸自己的臉,感受到自己的呼吸,然後她就出現了。她發現自己拿著什麼,那是一面黃金盾,是珀爾修斯的盾、雅典娜的盾。她看著它,只覺彷彿有金色的蟲子圍繞著它舞動。
「梅杜莎,」她說。忽然間,那些蟲子像是涓流一般,在空中飛行的軌跡都有了實體,而那些軌跡的末端,很快地由涓流變成了溪流,再由溪流變成江河,在空間中編織擴散為空間的每一部分。
她踏上金色的地面,空間就像是畫一樣地在她眼前展開,她看到天空、海洋、有著矮樹和灌木叢的島。她身上穿著潔白的輕紗,戴著金飾。盾已經不在她手上,而到珀爾修斯手上了。
這名年輕人現在仍是小心翼翼的,雖然已經殺死了梅杜莎,但島上還有她的姐妹。珀爾修斯是個俊美的青年,他微捲的褐髮在陽光下閃著光,健壯的身材散發著年輕的活力。健康、充滿生命力,卻被理性琢磨過。真好,艾莉絲心想,雖然她不怎麼喜歡。他拿著雅典娜的盾和赫密士的劍──那把劍的一面鋒上,有著像鐮刀般的小勾,造型十分奇特──穿著赫密士的飛行鞋,戴著黑底斯的隱身狗皮盔。艾莉絲可以感覺到上面有神祇的庇護,微微閃著不同於反光的耀眼。
他就像畫一樣。但艾莉絲知道,對他來說,她才是畫,才是不真實的。希臘英雄上前撿起梅杜莎的頭,高高舉起,好像在宣揚自己的勝利──雖然他仍不敢太張揚,因為島上還很危險。
艾莉絲靠過去,看著梅杜莎的頭。蛇髮女妖仍帶著不甘心的表情。她的血從脖子流下,一滴一滴,既殘酷又真實。忽然,緻密的金色之網開始騷動,在紫黑色的血液中,浮現了一個孕育的聲響的氣泡。珀爾修斯吃了一驚,只見一道純白的形體像吹氣球一樣,無預警地從梅杜莎的血中湧出,然後,「啵」的一下,宛若氣球破滅,那身影豁然伸出白色的翅膀,遮住了天空。一匹潔白、優雅的飛馬俊立在她眼前。
好美!艾莉絲在心中讚嘆著。她捏住一縷金色、有著小麥味道的線,輕輕一甩,珀爾修斯、島嶼、天空便全部消失了,只剩下牠。培嘉索斯振了振翅膀,祂的翅膀看起來鳥類的不太一樣,彷彿除了羽毛之外還有肌肉,從後肩的位置伸出,振動起來十分有力。
牠雖是純白的,卻散發著金色的光彩,身上的毛細得好像會飄,而牠全身的肌肉都有力而修長,沒有一絲多餘。一切都是有道理的、有用的、經過理型修飾的。牠看起來是這麼完美。
珀爾修斯的盾又回到了艾莉絲手上,她看著牠,呆呆地說:「你好漂亮。」她是真心誠意的。培嘉索斯看向她,用人的語言說:「謝謝。」牠的聲音很年輕,像是青春期的小男孩,但不幼稚。艾莉絲將盾放到空中,走過去摸牠的身體,覺得既結實又溫暖。「你介意嗎?」她問。
培嘉索斯搖搖頭,鬃毛在無重心的宇宙中飄浮。牠說:「你找到我了。」
「嗯,我本來也不知道找不找得到。」艾莉絲說。她貼近牠,發現牠身上竟有種淡淡的肉桂香。牠好乾淨,根本不像剛從血中湧出。培嘉索斯轉頭迎向她,說:「你有什麼話想跟我說?」
「聊聊,好嗎?」艾莉絲說:「我根本不在乎能不能得到你。」
「好的,可是我在乎。我等了很久。」牠說。艾莉絲笑了,她摸著牠:「所以最後貝勒洛風沒有得到你,是嗎?但最後你會在天上,你總是在天上,有時我也會看到你,但我不知道怎麼到天上去,你以後願意載我到天上去嗎?」
「只有晚上。」培嘉索斯說:「而且你要先馴服我才行。」
「好吧,心急的生物,」艾莉絲不在意地說:「說出你的條件。」
「貝勒洛風有個黃金的韁繩,我希望駕馭我的人能擁有它。你有那個嗎?」培嘉索斯說。少女搖搖頭:「現在還沒有,不過我答應你,我會給你。我喜歡你,所以我會給你你要的,可是你要載我去我想去的任何地方。」
「但你還無法馴服我。」培嘉索斯遺憾地說。
「是的,但你可以喜歡我,就好像我喜歡你一樣。你可以幫我,就好像我會幫你一樣。我保證我會馴服你。」
「但你如何保證?也許以後有其他人會馴服我。」
「你說你等了很久,就表示只有我會來這裡。」艾莉絲梳著牠的鬃毛說:「你很有名,所以找到你的路很大,但門卻只有那幾扇。我有其中一扇的鑰匙,其他人沒有。其他人也許有其他扇的鑰匙,但他們不一定知道怎麼來。你可以不用等下去,因為你已經認識我了。在所有想要馴服你的人之前,你認識我了。」
培嘉索斯偏過頭,像是笑了。牠用一邊的翅膀摟住她,說:「那麼,你也有你自己的黃金韁繩。」艾莉絲覺得十分溫暖,她撫著牠的翅膀,心想牠指的是不是她的迷索斯,連結著他們,金色、有著小麥香味的迷索斯。
「你會幫我嗎?」她問。
「如果你需要的話。」
「那我想先幫你取個名字。」她看向牠的眼睛,牠的眼睛閃耀著,像是黑珍珠。牠說:「培嘉索斯不夠嗎?」艾莉絲搖了搖頭:「那是大家的,大家都這麼叫你。可是你認識了我,我認識了你,這會讓一切不同。」
「那麼,用你的方式稱呼我吧。」培嘉索斯柔聲說。
艾莉絲看著黑珍珠裡面的靈魂,想了想,然後說:「既然你會帶我到天上,那我就叫你『踏星』好了。」在她這麼說的時候,培嘉索斯變了。牠變得較為細瘦、高大,看起來更加優雅。牠的翅膀末端染上些微天青石的顏色,蹄邊也出現了星形的胎記。當牠說話時,牠的聲音更成熟了。
「我喜歡這個名字。」踏星說:「那麼你叫什麼名字呢?」
「艾莉絲。艾莉絲.考夫曼。」
「我可以也給你一個專屬的名字嗎?」牠輕輕、有禮貌地問。艾莉絲笑了笑:「隨你喜歡。」踏星彷彿已經想好了,牠說:「那麼,我想叫你『薰衣草』。」在牠這樣說的時候,牠的內部發出了光。牠變得更加真實了,因為牠有了命名的能力。
「薰衣草,」艾莉絲低聲重覆了一遍:「我也喜歡這個名字。」她露出甜笑。
弗瑞德回到房中,開始工作。他倒了幾杯酒。這是為了應付接下來的事,他需要使用迷索思的能量。雖然,他不知道艾莉絲會不會成功。不過在他真的需要使用這些力量前,他也必須解決他俗世的工作。他翻著大量的照片,這是他的手下帶給他的。作為一個古物商,他需要這些。
在他開了第二瓶酒時,窗戶忽然打開了。他很驚訝,因為他知道這是迷索思的力量──他作了防護,怎麼會這麼輕易被解除?這讓他緊張起來。他準備反擊,但窗外一個聲音傳了過來:「弗瑞克,別緊張,是我。對不起,因為走道太小了。」
他鬆了口氣,聽出對方是誰。但他不明白艾莉絲的意思,為何說走道太小?他走到窗前,然後懂了。只見纖細的淡紫色少女正飛在窗外,在她下面的,則是一匹染著天青色的白色天馬。那匹天馬既俊美又高貴,在夜裡彷彿一顆降臨的星辰,從牠的體態來看,走道確實太小了。弗瑞德叫道:「艾莉絲,晚上比較冷,不需要加件衣服嗎?」
「沒關係,我不打緊。」艾莉絲笑著說:「你快上來吧,我們要連夜到柏林去。」
弗瑞德苦笑了一下,知道這一定是信上寫的。真是折磨人!但他不得不去。他讓艾莉絲等他一下,因為他要裝適量的酒帶去,還有行李。這些艾莉絲都沒想到,她真的不懂這些,但她也不在乎。她低頭對踏星說:「你到柏林去,要多快?」
「很快。」踏星說道。
艾莉絲笑了笑。這時弗瑞德提了兩箱行李出來,說道:「你好,培嘉索斯,我是弗瑞德里克.考夫曼。」
「牠叫踏星。」艾莉絲有些抱怨地說。
「喔?真是抱歉。」弗瑞德飛到踏星背上,對艾莉絲小聲說:「到了柏林後你再告訴我發生什麼事。」少女躺在他胸前,笑著說:「好啊。」她停了一下:「不過在去柏林前,我想先去看星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