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1年2月10日 星期四

無題


  史萊柏格是個平靜的大學城,鎮上只有三種人:學生、教授與靠大學吃飯的商家,偶爾還有候鳥般的觀光客。史萊柏格是個無聊的地方,擁有悠久的乏味歷史,唯一的景點就是牧羊女麗莎的雕像。很少有介紹德國的旅遊書把這裡當作景點,少數來到這裡的遊人也不會再來第二次。學生與觀光客最大的不同,就是學生待得久些:大學五年,研究所三年,頂多五年。從海德堡大學畢業後,我在這裡浪費了七年的青春卻一事無成,博士文憑只是掛在眼前的胡蘿蔔。不過,這一切即將完結。海瑟曼先生,我的執導教授,今晚約我到他的宿舍,談論文的事。

  海瑟曼教授是位瘦長而嚴厲的老者,在大學過著半隱退的日子。當年得到他的執導時,人人都告訴我他即將退休,你是他的關門弟子,老海瑟曼一定不會為難你的,云云。事實上完全不是這回事。我是他的閉門弟子沒錯,教授卻沒有讓我過一天的好日子。事實上,海瑟曼教授把我當成免費的僕人,專門打理他的生活起居。每天早上,我得比他更早起床,從學生宿舍趕到教授的宅邸,只為了幫教授準備早餐,順便收發信件報紙。下午則是在圖書館裡,幫教授處理他所指定的工作,像是從某些古書籍抄寫特定幾頁文章、將教授的舊文重新排版、為最新的學術論文與判例做文摘,諸如此類。有空的時候才可以寫自己的論文,偷偷摸摸的感覺就像在寫情色小說,進度也快不起來。圖書館關門後,還要回教授宿舍,繳交白天的工作成果,並替他調好助眠酒後才能去酒館打工,賺取微薄的生活費。

  這只是日常生活,還不包括他心血來潮時的異想天開。

  「卡爾,帶我去慕尼黑。」

  很抱歉,海瑟曼先生,就算是搭直達火車,去慕尼黑也要七天。

  「卡爾,準備東西,我們去鎮上的法庭實習。」

  很抱歉,海瑟曼先生,史萊柏格沒有法庭,連警察都很少出現。

  「卡爾,法國人要打過來了,去買些補給品,我們躲到森林裡。」

  很抱歉,海瑟曼先生,現在天下太平,連東西德都統一了。

  「卡爾,我要聽華格納的歌劇,現場的。」

  很抱歉,海瑟曼先生,上次演出是去年的事了。

  「卡爾,你是誰?」

  很抱歉,海瑟曼先生,我是卡爾˙穆勒,你指導的研究生。

  我知道海瑟曼教授看似老年癡呆,其實不然。他老歸老,瘋歸瘋,其實精得很,對我的論文尤其挑剔。有三次,我將完成的論文交給他,滿懷期待;有三次,教授將我的論文退回,挑出滿滿的毛病,多半是雞毛蒜皮的小事。七年間,他早也念,晚也念,只記得我錯了哪些字,不記得我的論點。事實上,那些錯字並不是真正的錯字,時代演進,教授叨念的用法早已被社會遺棄。剩下少數真正的錯誤,經過我小心的改正,已不復見。這一切的一切,我都隱忍下來,因為我知道文憑即將到手。日前,我將改好的論文拿給貝克教授過目,她對於我的研究結果相當滿意。貝克女士還說,如果老海瑟曼這次再退回我的論文,她將為我說項。假設連這樣海瑟曼都無法接受,「那麼,穆勒先生,你願不願意當我的學生?」

  黃昏,我懷著七年來不曾有過的自信,邁步朝教授的住所前進。途中經過牧羊女麗莎的雕像,她對著我微笑。牧羊的麗莎是我們史萊柏格的吉祥物,出自某篇無名的童話,她的故事如下:麗莎是一名平凡的鄉間姑娘,每天以牧羊為業。她雖然窮,但是卻美麗又有自信,深受村民們的喜愛。一日,她在牧場盡頭的池塘內發現了一尾能言魚。魚請她將池中的垃圾清除,麗莎把水中的髒東西拿走。第二天,魚請麗莎將麵包分給池中眾魚,於是好心的牧羊女將自己的午餐分給池塘中的魚群。第三天,能言魚請麗莎吻牠,疑惑的牧羊女也只得照作。能言魚變成了個英俊的年輕人,他說自己原本是守護森林的妖精,卻不幸被魔鬼所詛咒,只有善良少女的親吻才能拯救他。臨走前,年輕人給麗莎一顆小石頭,告訴她明年當村裡遇到困難的時候,就把小石頭拿出來。隔年,村落遇上嚴重的旱災,麗莎在村莊中央擲出小石,石頭落地處噴出湧泉,解除缺水危機,村莊從此蓬勃發展。這就是史萊柏格的由來。後來,市政府在據說是噴泉湧出的地方建造了麗莎的雕像以滋紀念。我們史萊柏格大學有個傳統,當一個研究生取得文憑時,他必須在同學的簇擁下遊街一周,然後親吻在噴水池中央的麗莎,才算是真正畢業。請再等一等,親愛的麗莎,再過幾天,我就可以一親妳的芳澤。

  我在滿月掛上樹梢時抵達海瑟曼教授的宅邸,比約定的時間提早十分鐘。海瑟曼教授的住所是大學城裡最古老的建築之一,就位在神學院校舍與學生食堂之間,反倒離法學院有些距離。宅邸從建城之初就存在,據說原先是當地領主的住處,不過我有些懷疑,因為房子只有三房兩廳兩層樓,以一個貴族的標準來說實在太小。再說,同樣古典可愛的宅邸在鎮上還有數棟,通通都是教授住宅。我個人則是支持這些房子是小手工業者住家的說法,畢竟那批人是中世紀的中產階級。不過,誰知道?史萊柏格是個無聊到會讓最瘋狂的歷史學家失去興致的地方,所以我們學校沒有歷史系,也沒有人編輯校史或留下某些紀錄。

  面對那扇讓人熟悉到能夠無意識描繪出其繁複雕刻的木門,我用教授給的備份鑰匙將它開啟,心中暗自慶幸這是最後一次進屋,和屋子的主人面對面。海瑟曼教授在玄關掛了一面全身穿衣鏡,他對於訪客的服裝儀容有很嚴格的要求。我在這面鏡子前將被秋風吹亂的頭髮撥好,整理有些凌亂的襯衫以及被歲月侵蝕的自信,然後朝向走廊盡頭的會客室走去。

  叩叩。

  「是誰?」

  「我是卡爾˙穆勒,希望能與您討論之前那篇論文。」

  「進來。」

  我走入教授的會客室,前三次,我連進來的討論論文資格都沒有。海瑟曼教授就坐在壁爐旁的巨大扶手椅上,他示意我坐在對面,而我的論文則是端坐在兩張扶手椅中間的小桌上。教授穿著他萬年不變的灰條紋西裝,臉上的玳瑁鏡框在火光的照耀下更讓他的雙眼顯得迷幻,更讓人無法理解他的內心。這究竟是海瑟曼教授第幾次讓學生和他平起平坐,我不知道,我只知道他是學校最資深的教職員之一,有著為所欲為的絕對權力。

  海瑟曼清清喉嚨,「告訴我,卡爾,這是你的論文?」

  「是的,海瑟曼先生。」

  沒錯,這就是我的論文,它被你退了三次,不過,以其它老師的標準,它已經是部完美無缺的作品。我要看看你如何評價我的青春。

  「那就好,」海瑟曼教授拿起論文,輕輕撫摸著書皮「我還以為是某個粗心的哲學系學生送來的。」語畢,他露出微笑,然後將論文擲入壁爐,放任我的心血在火焰中灰飛煙滅。

  此刻,我完全無法動彈,只能眼睜睜看著壁爐內。紙張逐漸在橘紅火舌的舔拭下消失,化為飛灰。此情此景,就像一個火葬獨生子的寡婦,除了完全沉浸在自己的哀傷之中,毫無辦法。隨著論文燒盡,我才逐漸恢復知覺,回到人世中。剛才在縈繞我耳邊的嗡嗡聲終於能傳入耳中,原來是海瑟曼教授的聲音,殺子凶手的聲音。

  我望向教授,迷茫的眼神對上鏡片反射的火光,他丟論文之後講的話我都沒有聽見。或許漏了不少重要的事。

  教授發現我的失態,「卡爾,我剛剛講的話你聽清楚了沒有?」

  「非常不好意思。」我輕聲答道,「剛剛走神了一會。」

  「我話通常不說第二次,不過這次你有知道的義務。」海瑟曼教授清喉嚨,提高音量,重複他認為我有知的義務的那句話「卡爾,你真是讓我太失望了,這樣的垃圾也交得出來,還敢說那是博士論文。這些年花在你身上的資源與時間真是浪費,連麗莎都為你的懶惰與愚蠢感到羞恥。我要開除你,卡爾˙穆勒,滾回東德去。」

  沒錯,這件事我的確是有知的義務。

  「您確定嗎,海瑟曼先生?或許還有轉圜的餘地。」

  我的宿舍抽屜裡還留有論文的副本,以備不時之需。

  「我非常確定,卡爾。」老教授說,「都已經念了七年還拿不到博士,成何體統。你的所作所為根本配不上麗莎,繼續留著你只會浪費史萊柏格的糧食與聯邦政府的教育資金,還不如把機會讓真正想念書的人。」

  憤怒將我的理智逼到牆角,緩緩勒斃。是誰讓我拿不到文憑的?是誰這些年來讓我過著豬狗不如的生活,將我的研究時間壓縮至極限?是誰成天只知道虐待學生,對學校毫無貢獻?這些都算了,海瑟曼先生,你把我開除,我連投奔貝克女士的機會都沒有,只能捲舖蓋回家。我連老家還在不在都不知道。

  一計襲上我的心頭,「既然如此,海瑟曼先生,今夜我仍是您的學生,能否為您調製最後的助眠酒?畢竟,全校只有我一個人曉得您的口味。」

  海瑟曼教授揮手,示意我盡快完成。

  我從地獄般的會課室離開,走入廚房,滿懷激動。沒錯,上好的葡萄酒加入兩根肉桂、兩茶匙糖、少許的檸檬皮與丁香花,隔水加熱十分鐘,最後放入強效安眠藥乙顆,攪拌均勻,最後倒入水晶高腳杯中,這就是海瑟曼教授每晚必喝的助眠酒。七年來,我從購買原料到最後的加工製作通通一手包辦,教授總是讚不絕口。今晚,我將安眠藥稍稍多放了些,由正常的一顆增加為一排。老人家在夜裡一睡不起是很正常的事。校園裡有不少學生拿海瑟曼教授的死期下注,據我所知,這賭局從來沒有人贏過。這遊戲明天早上一定會出現勝利者,而我會帶著我的論文副本投奔貝克女士的門下,老海瑟曼教授則是可以獲得真正的安眠,好個三贏的局面。

  老教授不疑有它,將今夜的藥酒飲下。據我所知,海瑟曼教授的味覺在許久以前就已消失殆盡,就算我放氫酸鉀他也不會發現。不過安眠藥也有它的好處,海瑟曼教授本來就有服用的習慣,就算量多了一些些也不會有人起疑。我接過殘留著些許酒氣的空杯,向教授道晚安,然後去洗最後一次杯子。

  „Gute Nacht, Professor .“

  (祝晚安,教授。)

  將水晶杯以近乎完美的手法洗淨,放回原位。面對洗了七年的碗盤,這是最後一次了,我想,然後緩步走出廚房,離開這個被詛咒的地方。

  經過玄關,海瑟曼教授從我身邊擦過。

  等等,那老頭不是在會客室裡睡死了嗎?

  我望向海瑟曼,海瑟曼也望向我。穿衣鏡。透過等身的巨大鏡面,老者凝視著自己滄桑的外貌。現在,我的外表是個戴著玳瑁眼鏡的老人,身上還穿著退色的條紋西裝。十足的海瑟曼風格。我變成教授了。很好,我想我的特調藥酒應該沒有這種效果才是。發生了什麼事?還有,既然我成了教授,那教授怎麼了?

  衝入會客室(老人家的急速,年輕人的漫步),卡爾˙穆勒的身體癱軟在扶手椅上,就在我的注視下崩解消失,回歸虛無,留下一肚錯愕的前卡爾˙穆勒。現在,這裡空無一人,就連爐火也熄滅了。

  說不定,我不是第一個下手的學生。望向窗外,隱約可以看見麗莎佇立在寒風中,守望著史萊柏格。或許,海瑟曼教授這個人和她一樣古老,一樣孤獨,與這所大學一同經歷史的風霜。我決定以海瑟曼教授的身分生活下去,我很清楚教授的工作怎麼作,也很了解大學的運作,先前教授的半退休狀態更是絕佳掩護。戴著教授的面具,我可以過得很好。就某種角度來說,我算是達成了當初來這裡求學的目的。

  至於卡爾˙穆勒,我想,他被海瑟曼教授退學,所以打包回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