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邁克站在風裡,像棵乾涸的朽木。
雖然他站得筆直,但只要敲一敲,就知道裡面是空心的。他兩鬢班白,頭髮被風吹得亂成一團,但他不想整理。他的臉色如紙,嘴唇只有些微的淺紅,斑狀地紊亂分布著;他眼睛表面反映著無情的天色,淡地像是水藍色的玻璃。他就像是沒有靈魂的人,所以顏色也離開了他,讓他跟身上的黑衣形成強烈的對比。
今天是他家人的葬禮,他來出席的。因為他是惟一活下來的人。
神父唸著禱文,但那是沒有意義的東西,只是隨口說出一些制式化的內容而已。他們怎麼會瞭解呢?所以邁克根本沒專心聽。他已經開始想念柔菈了,他生命的晨光,他的髮妻。她竟被這麼殘酷地對待。
他努力地搜尋關於柔菈的記憶,以取代他最後看到的畫面:她殘破、染血的屍體。她那如黃昏下麥草般發光的頭髮,因浸泡在血泊裡而發黑,而她柔軟的面孔則被毆打出血──
他辦不到。他可以回想起柔菈無限的美好,但就是忘不掉那個畫面。他的孩子也是。大衛。雖然是個一事無成的渾蛋,但他還是愛他。還有大衛那受到池魚之殃的女友,她叫什麼?史黛西?她的葬禮就在前一場,他看到了那孩子家人痛哭的樣子。
如果那天他在就好了。但他不在,他受邀到德國的康斯坦茨大學參加研討會。
風吹得他雙眼發澀,但他一滴淚也流不出來。他心中的悲痛好像被關在一個密閉的壺中,沒有發洩的缺口。這讓他怔怔地站在那裡,一動也不動。過了一會兒,他的鄰居克萊兒走過來抱住他,他才發現已經結束了。年輕的克萊兒盯著他,眼角還帶著淚光。她說:「我很遺憾。」
「我知道。」
「你一定撐得下去,你做得到。」她拍拍他,他吸了口氣:「克萊兒……」他想說他做不到,但克萊兒做了個手勢不讓他說。她肯定地說:「你做得到,邁克,為了柔菈。」
邁克忽然覺得很哀傷,因為她也不瞭解,這世上唯一瞭解他的人已經死去了。克萊兒握著他的手,說:「有什麼需要幫忙的,你只要說,我們一定幫你。」
「我會把房子賣掉。」過了一會兒後邁克才遲疑地說:「我要你們對新鄰居像對我一樣好。」
「喔,邁克,沒有人能取代你,永遠不會。」克萊兒露出哀傷的表情,她努力忍住淚水,然後像是面對現實一樣,問道:「那你以後要住在哪?」
「我不知道,孩子。」邁克說:「我不知道。讓我靜一靜。」
克萊兒告別了他,他獨自站在風裡,然後巴迪打斷了他的孤獨。巴迪是他多年的好友,年輕時還很帥,但現在已經是個挺著啤酒肚的塌鼻子老頭。他輕輕地說:「真是……悽慘,邁克。」
「對。」他沒辦法更認同了。巴迪彷彿注意到這開場白很不好,他換了個話題:「等一下要不要去喝杯酒?你會需要的。」
「我答應過柔菈戒酒。」邁克苦笑,而且這一戒就戒了五十七年。
「對,我知道。」巴迪點點頭,喃喃道:「對,對……」他抬起頭說:「但是你需要有個新的開始,你會需要的。我瞭解你的心情,你知道,珮姬死掉的時候我也很難過。真的,酒可以幫助你渡過這段艱困的時期。」
邁克沒有回應。過了一會兒,他露出似笑非笑的表情,但眼神十分哀傷:「會有新的開始,巴迪。相信我,我不會花太多時間在悲傷上的,柔菈也不希望我如此。」
「啊,那就好。」巴迪含糊地說,舌頭像黏在牙床上。他不懂邁克這話真正的意思。邁克沒說話了,他就站在那,孤獨再度回到了他身上,就像影子一樣。他腦海中的時鐘開始倒轉,而他則在逆流的沙漏中旅行;那些沙像金色波浪般地分明,像慢動作般地清晰。他可以細數,從中找到自己想要的沙,而每一粒沙都是他的珠寶。
風開始變得柔和,季節也開始變化。他向自己的內在發掘,然後終於熱淚盈眶。等他回過神時,巴迪遞了張手帕給他。邁克激動地擦乾眼淚,還給巴迪。他說:「我不會忘記你的。」聲音有點顫抖。
「喔,我也不會。」巴迪說。他真是老糊塗了,這話簡直像是順口接上的。
邁克抱住了巴迪,轉身向朋友們告別。他開車回到那個家裡,走過熟悉的庭園。本來小雷會來迎接他,但牠也被打死了,他把牠葬在院子裡。這是他留給自己的禮物。
一進屋裡,他便想起當天回來看到的畫面。血腥、悽慘的畫面,破壞了他平靜、有如古書般的生活。雖然已經清掃過了,但在開燈前,他彷彿還能聽到聲音,聽到他家人平常生活時發出的聲音。
他把手放在燈的開關上,遲疑了一會兒,縮回手,坐到桌前。
家裡的東西已經打包過了,在他離開前,他打算把它們寄給朋友。賣房子的事也已經找仲介公司談妥了,不過,要一個月後才正式開始賣。現在只有一些事還沒有處理,但那些是需要體力活的,他一個老人實在幹不來。
他點了根蠟燭擺到桌上,桌上空蕩蕩的,什麼都沒有。當然,因為本來放在上面的東西都已經被打包到牆角的箱子裡了。他開始回想一家人坐在桌前的情況,但是不行,因為柔菈就是死在這裡,他想到那個畫面。
他開始在記憶中觀察柔菈的死法──當然,那是實在不該被用來對付老女人的殘忍手法。對方有槍,卻先折磨了她一番。在另一個房間裡,他的孩子和史黛西倒在那邊。他走過自己的記憶,然後將他們受到的折磨好好地刻在自己心裡的一份清單上。
邁克站起來,打開櫃子。現在櫃子已經什麼都不剩,只剩一瓶酒、一只杯子,和一個開瓶器。這個櫃子裡總是擺著一瓶紅酒,但他從來不喝,擺個幾年就送人,然後再買一瓶新的放在那裡。這瓶是兩年前買的,1981年的卡農西谷城堡。其實,撐到這時候已經有點老了──就像自己一樣。
他露出苦笑,拿了開瓶器拔起軟木塞,將紅酒倒入杯中。一股混著水果和焦糖味的香氣傳來,他將杯子傾斜著移到火光邊,看著杯中蒼老的磚紅色。這酒已經老了,他聞香味就知道。雖然過了這麼多年,但他對酒的直覺並沒有消失。
他將酒杯舉起,輕輕搖晃著,讓它接觸空氣。這是基督的寶血,是上帝的恩澤,但他不是第一次承受恩澤,沐浴在永恆的光輝之下。火燄讓紅酒看起來像石榴色,酒精刺激著他的肺,讓他覺得好像在呼吸生命一樣。
已經好久好久沒有這種感覺了,但不知為何,再次擁有生命並不讓他興奮,他平靜得可怕。「柔菈。」他對著桌子對面虛敬了一下,然後將紅酒一口飲下。酸甜的滋味一下子從他的味覺器官湧入,刺激他的靈魂,他腦中彷彿引發了一連串的電子撞擊,發出超越理解的旋律;接著紅酒從他的咽喉流下,他的身體熱了起來,好像溫暖的瀑布衝擊著他,讓他全身的毛細孔都發熱舒張。
邁克「哼」了一聲,血色湧上了他的臉,蒼白的頭髮迅速變成美麗的茶色,柔順而有光澤;他的皮膚也瞬間收縮,皺紋從那上面消失,變得緻密而年輕。他又深吸一口氣,像是想打噴涕卻打不出來,微微地抬起頭,感到力量充滿了全身,他又會笑了、又懂得幽默了。
他張開眼睛,瞳孔的顏色湛藍有如寶石。「柔菈,」他喃喃道,但不是他聽慣了的聲音。雖然,是他長久的年歲中,更深刻、熟悉的聲音。「柔菈,」他站起來,生命也跟著他一起站了起來,當他呼吸時,彷彿全宇宙都跟著脈動。「柔菈。」他走向桌子的另一端,握著他想像中的少女的手。
那是個有著一頭美麗金髮,笑起來跟蘋果一樣甜美的女孩子。這是他創造出來的幻影。就算有幾十年沒有施展「迷索思」,他還是只要一個念頭就能召喚出影像。
「我愛你,柔菈。」名叫邁克的青年說。
「我也是。」柔菈笑著說,她的臉在燭光下看起來更加可愛。
「但是我要替你報仇。」
「我知道。」柔菈說:「我愛你,我不會阻止你。去吧,邁克。」她笑著,但有點淡淡的哀傷。她似乎接受了自己死去的事實。邁克將她擁入懷中,親吻她的額頭,然後感受到她的靈魂成為自己的一部分。
那一天晚上的星星彷彿特別的亮,邁克在深夜出門,沒有人看到他。在他走後,他的委託人會處理接下來的事。一切都已經安排妥當,只有喝完的紅酒瓶會一直放那邊,直到他回來。
雖然他將不會以邁克.帕克曼的身份回來。
「雷克斯!」邁克打開教堂的大門叫道。雖然門被鎖上了,但這對邁克來說不是問題。他已經喝了一整瓶紅酒,有足夠的力量施展這些瑣碎的「迷索思」──他只輕輕地揮了下手指,門栓便從裡面解開,兩扇木門輕巧地向外迎接,彷彿他就是這裡的主人。
一名金髮的中年神父站在在聖母像前,他戴著無框眼鏡,留著些微鬍渣,看起來雖然有些不修邊幅,但又不失俊美。他望向邁克,帶著微笑:「我收到信了,孩子,真是個不幸的事件。」
「雷克斯,我想借助聖徒的情報網。」邁克大步地朝神父走去,將風帶進教堂,吹著他的風衣,和教堂中點起的蠟燭。神父盯著邁克,直到他停下來才說:「孩子,你選擇了凡人的生活,你沒有負起上帝交給你的責任和義務──你沒有取悅上帝,也沒有榮耀上帝,為何你現在還來尋求聖徒的幫助?」
「反正上帝有無限的時間,相比之下,我沒讓祂高興的時間只不過就像打個盹一樣。」邁克說:「而且即使是現在,我也還是個聖徒。有人傷害聖徒的愛人和族人,難道其他上帝的子民,竟然坐視這種對上帝的侮辱?」
「我懷疑上帝是否樂於看到這一切。」
「如果祂樂意的話,那一定是為了看到我報仇的樣子,好讓我更加取悅祂。」邁克毫不遲疑,馬上說道。雷克斯笑了,表情中帶著溫暖。他問:「你已經取回了力量,為何不將家人復活?」
「柔菈知道我的身份,她拒絕了永生。」邁克的聲音忽然溫柔起來:「我想跟她一起渡過人生,想跟她一起變老,所以才戒飲。」
「你的孩子呢?」
「我不確定他會不會想繼續這麼爛的人生,如果他不想,我們還得殺了他,那時他就得下地獄。」
雷克斯點點頭,說:「那你打算怎麼做?」
「和以前一樣,」邁克冷了下來:「『我要使他們在仇敵之地心驚膽怯。葉子被風吹的響聲,要追趕他們;他們要逃避,像人逃避刀劍,無人追趕,卻要跌倒。無人追趕,他們要彼此撞跌,像在刀劍之前。』我們的仇敵必將站立不住。」他的最後一句講得斬釘截鐵,利如刀峰,冰冷如雪。
風從教堂外面吹來,吹得神父的袍子亂飛。雷克斯作了個手勢,大門便轟然關上,門栓也鎖了起來。就算不進行聖餐禮,他還是每天會喝一定的量的葡萄酒,因為任何一個「迷索思」都是在榮耀上帝,而讓不死能持續下去也是,這是他作為神職人員的義務。
神父帶著笑容,其中沒有敷衍的意味,而是確實打從內心感到喜悅。這個孩子還是跟以前一樣。邁克說的是神的話語,但這沒關係的。人會死,所以上帝的靈不總是在人之中,但不死的聖徒不同,他們就跟以諾一樣,與神同行。
雷克斯開口,好像唸詩一樣:「那麼『我必為你伸冤,為你報仇;我必使巴比倫的海枯竭,使他的泉源乾涸。巴比倫必成為亂堆,為野狗的住處,令人驚駭、嗤笑,並且無人居住。』」
邁克說:「『我向天舉手說:我憑我的永生起誓:我若磨我閃亮的刀,手掌審判之權,就必報復我的敵人,報應恨我的人。我要使我的箭飲血飲醉,就是被殺被擄之人的血。我的刀要吃肉,乃是仇敵中首領之頭的肉。』」
雷克斯說:「『願你裂天而降;願山在你面前震動──好像火燒乾柴,又像火將水燒開,使你敵人知道你的名,使列國在你面前發顫!』」
「為了榮耀上帝。」邁克低聲說。
「為了榮耀上帝。」雷克斯平和地笑著:「那麼,我會通知其他聖徒。歡迎你回來。今天我們要好好暢飲一番。」他說的是真正意義的暢飲。光是品嘗基督的寶血,就是在榮耀上帝;而為了能施展迷索思,他們也必須這樣做;而之所以要施展迷索思,則是為了接下來慘無人道、血肉橫飛的正義制裁。
這,也是為了榮耀上帝。
上帝能給的,就能收回。祂能給予勝利,就能給予失敗。那些暴徒取得了短暫的勝利,現在他們被交到了他們的仇敵手上,以上帝之名,他們必將懼怕。
雷克斯帶著他,到了有著無數酒種和槍械的地窖。
小雷醒了過來,青年溫柔地摸著牠,然後用牠熟悉的動作去逗弄牠。
牠吠了一聲。
「小雷,你知道我是誰嗎?」青年問。小雷用充滿靈性的眼睛望著他,然後舔了舔他的手。青年笑了,他開始說話,但聽起來就像是在自言自語:「我不知道你想不想永生,也不知道你想不想跟我在一起。我只是想天堂會不會缺一隻聰明的狗而已。總之我就是做了,你要恨我也沒關係。我只希望你知道,我很高興再看到你。」
小雷又吠了一聲。
「來吧,」青年站起來:「從今天開始,我就是這間屋子的新主人。我是保羅.霍普,我也得給你個新名字才行。」
保羅將牠帶去新的狗屋(因為舊的被毀了),然後花了一整天想牠的名字。在那之前,他去拜訪早已熟識的新鄰居。這時他才想起,希望不要被他們發現他養的狗跟前主人的那隻看起來很像。不過,沒關係,他知道。作為聖徒,他知道如何掩飾這種生活小細節。
當他回來時,小雷像是以前一樣地迎接他。保羅笑了笑,不無感慨地說:「還真是跟以前一樣。」他停了一會兒:「反正,那也不是我的第一個家庭。」
他說,帶著溫柔和一絲冷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