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1年2月10日 星期四

理由


  保羅吸了口煙,徐徐吐出,一環煙圈氤氳而出,飄向藏青色的天空,裊裊形成渾然的大氣,密佈於星辰之間。無窮的雲氣散逸,有於殞星般撒落塵世,妝點成夜晚的樹、花草、遠方燈火、與這斷壁殘垣。

  但這是現實。

  夜風吹拂,涼得足以在他們的膚上形成露珠,悄然滑落。旁邊的石牆坍倒,它受過嚴寒凍蝕、受過怒火煎燒,最後毀於衝擊。本來美麗的彩色玻璃面目全非,在烈焰灼燒下,上面人物的臉部、衣服,全都流出黑色的淚。十字架傾倒,禮拜堂的木椅全被壓碎、燒焦,月光繞過廢墟孔壁,緩慢溫柔地照進教堂,憐憫地有如聖母的手。這就是門徒之戰的殘跡。保羅又吸了口煙,仰望星空。

  要毀滅是很容易的,但要將教堂復原,掩飾這場殺戮,卻需要細緻綿長的編織。他在腦海中想像,拋出了一條思想的線,追溯時空,捕捉教堂的原貌。但這只是想像,他並沒有編織的打算。菸草刺激著他的肺,快慰盈繞著他,從他微笑的嘴角噴出。

  他開始思考一些哲學性的問題。

  為何比起破壞,創造是這麼困難呢?問得更深些,為何秩序化總是比反秩序艱辛得多?因為熱力學第三定律嗎?

  如果有一個原理,在任何情況下都適用,那它毫無疑問便是宇宙的真理。而在真理中,只有混亂值具時間性,指出了宇宙不可逆的趨向;如果宇宙的真理便是只增不減的混亂,那不是很可悲嗎?但對此,保羅只是投以嘲諷的譏笑。他將手上的煙吸了個乾淨,只剩短短的一端,然後朝虛空彈了出去。

  迷索思捕捉了它,將煙頭逮入無形。

  保羅看向在廢墟中哭泣的女子。

  女子名叫瑪麗安.克雷文,是新進的聖徒。為了讓她瞭解聖徒的義務和生活,保羅放下手邊的工作,向公司請了兩個禮拜的假。雖然保羅生活無虞,但要請這麼多天假,對他來說也算麻煩。不過,指導後進畢竟是聖徒的義務,這是為了門徒之戰的勝率。

  但就算是他也沒想到,竟然在這麼近的地方,這麼快就發生了門徒之戰。

  勝負不重要,雖然,勉強可以說是他們贏了。這是瑪麗安第一次參加門徒之戰,而且對她來說,結果並不完美。褐髮的女性在月光下溫柔地抱著一具瘦小的屍體,從屍體的身形來看,只是個孩子,它的四肢蜷曲,這是肌肉在烈火中收縮的自然現象,表皮也因燃燒而焦脆,龜裂到輕輕一碰就會剝落。它嬌小的臉部只剩粗略的外形,眼窩和口器裡彷彿塞了漆黑的雜草,本是頭髮的地方,也像是經烈陽荼毒過的草原。如果好好剝刮一番,大概就會顯露出完美的頭形吧?保羅心想。但這等褻瀆之事,誰也不會做。

  這孩子是瑪麗安殺的,保羅也沒有阻止她,因為他們本來以為這孩子是聖徒。瑪麗安對突發狀況太過緊張了吧?因為知道只是一般的火無法剝奪聖徒的行動能力,所以便給予了超過於此的燃燒、燃燒、燃燒,烈酒的能量在體內奔騰,化作天罰,上帝對所多瑪與蛾摩拉的憤怒翻作現實,匯集在這幼弱的軀體上。

  即使到了現在,保羅也不明白為何那邊的聖徒會突然來到英國本土,也不瞭解為何這個孩子會三更半夜出現在這座教堂。但無論原因為何,結果都是不變的。見過太多死亡的保羅已經對此冷感,在還有火刑的時代,他便已看過各式各樣恐怖的死法,因他而死的人、因他而產生的遺憾不計其數。就算擁有全世界的睿智也無法避免悔恨吧?即使是聖徒也是不例外。

  瑪麗安還太年輕,所以無法接受。

  當初自己也是這樣嗎?看著瑪麗安,保羅不由得生出感慨。當自己還是人類──還像是人類時,是這麼脆弱,容易動容嗎?自己會變得如此,到底是因為成為聖徒,還是經過太多次門徒之戰的洗禮了?他看著美麗冰冷的月光,一時間胸中湧出一些情感,但那只是暗潮,是太遙遠的歌。

  該走了。保羅拉起風衣,走入曾是教堂的洞窟。瑪利安回過頭看他,長長的睫毛因潮溼而閃耀,嘴唇因悲痛而顫抖。保羅蹲下,淡淡地說:「我們該回去了,也許他們會帶人來扳回一成。」

  瑪麗安一時有些慌張,她開口,卻說不出話。她低下頭看著那孩子,撫摸他那如殼的表皮,帶著愧疚與哀憐:「我們該拿他怎麼辦?」

  「留在這。」保羅說:「我們什麼也做不了。」

  他說的是事實。就算是聖徒,也有無法完成的事。瑪麗安問過他,難道他們不能行神蹟嗎?他們當然能,迷索思就是神蹟,但他們不能行一切神蹟。主耶穌能使人復活,但他們不行,因為他們不能跨越基督的界限。要拯救這孩子,唯一的方法就是讓他成為聖徒,但在此之前有個必要的儀式,他們必須先確定這個人信不信上帝。

  雖然這孩子會出現在教堂,有很大的機會信上帝,但規矩就是規矩,不能違背。

  沉默。悲傷有如水滴滴墜,瑪麗安痛心地垂首,聲音在洞窟裡迴響:「如果連這種事都做不到,我們成為聖徒有何意義?」

  這種事?

  「帶來正義,消除悲痛,如果我們不做,誰來做呢?如果我們做不到,誰來做呢?難道我們不實行上帝的律法?難道我們不推行上帝的恩澤?難道我們不行神蹟,堅實對上帝的信?」

  保羅嘆了口氣,語氣溫柔中帶著訓誡。我們實現上帝的意志,但上帝也有其律法,那就是我們行為的限制。上帝的恩典不是無限制的,我們也不希望祂不問善惡地愛任何人。瑪麗安,這種事以後會發生無數次,即使我們成為了聖徒,也不表示我們成為了神。

  他摸著瑪麗安的頭髮,想將她擁入懷中安慰她,但他沒這麼做。他的心中翻騰著。

  我為何成為聖徒?

  這是無需過問的,因為,一切都是上帝的意志。就和喀爾文的預定救贖說一樣,沒有他選擇的餘地。他所能做的,只是持續地實行上帝堅定的意志,而上帝沒有在此給他們拯救這個男孩的機會,如此而已。但他無法這麼對瑪麗安說。如果這麼告訴瑪麗安的話,還不夠堅信的她,大概會認為上帝是殘酷的吧?

  「我們已經不能做什麼了,」保羅說:「如果這孩子信上帝,自然會投入上帝的懷抱,我們有何權力將他帶回這個苦難的世界?瑪麗亞,你會難過只是因為這是你做的,如果殺了他的是那邊的人,你將會生氣,而不是堅持。你希望為他做些什麼不是因為公義,而是為了你。」

  他殘酷的話刺進了瑪麗亞的胸膛,她怔住了,呼吸也隨之停頓。保羅有些後悔,連自己以也不明白為何說出這些,不過這是為了瑪麗亞好,為了讓她早點知道聖徒的極限與分寸。正義不在救贖,而在殺戮之中;如果是一般聖徒的話,聽到這裡也該懂了。然而,瑪麗亞還不夠像聖徒。

  「也許……我是為了自己沒錯,」褐髮女子轉過頭看著她:「但是為了自己……有罪嗎?上帝會怪罪我嗎?」

  保羅啞然。

  他無法回答。他無法為上帝奉獻一切,所以他沒有資格說什麼。但他們確實幫不上忙。「為了自己」行事也許無罪,但「為了自己」而違反規則,隨便將不信上帝的人推給上帝,那就有罪了。只見瑪麗安拿出裝著紅酒的小瓶,那是一個銀製的瓶子,看起來十分精緻。她打開瓶蓋,以刀割腕,以血入酒。

  保羅震驚地看著。

  他知道瑪麗亞要做什麼。成為聖徒的兩個條件,一個是注入寶血的紅酒,一個是聖徒的祝福,就算是燒成這樣的屍體,只要淋上寶血再加以祝福,以這無上的奇蹟,這孩子將會復活。但瑪麗安的行動是徒勞的,因為,只有基督的寶血入酒才行,而在這個教區,只有雷克斯有基督的寶血。

  這也是很自然的,如果任何一位聖徒的血都可以,聖徒不就能任意行事了嗎?但保羅並沒有阻止瑪麗安,因為瑪麗安必須由自己親手證明那是徒勞的。他能想像瑪麗安在失去希望後會多麼悲痛,但沒有聖徒有資格保有這個希望,因為他們是上帝的子民,只能依上帝的意志行事。

  瑪麗安溫柔地,吻了那片焦黑的土地。她將生命的寶血注入乾裂的唇,吐出祝福的話語。月光自上而下,輕柔地攤上她的頭髮,在包覆一切的寂靜之中,天上的星辰嘆息,就像是迷索思一樣。一瞬,神聖躁動,年老的聖徒在旁邊看著,目瞪口呆。

  「阿門。」雷克斯唸完禱詞,開始享用面前的酒與麵包。他帶著微笑,充滿愉悅。其實這是個平淡的日子,但他依然愉悅。如果要說原因,也很簡單,因為他信上帝,上帝的靈在他之中,他與神同在。

  啪答一聲,教堂的門打開,進來的是保羅和瑪麗安,保羅還抱著一個熟睡的男孩子。雷克斯感到有些奇怪,這個孩子是誰?瑪麗安還罷了,如果保羅也將他帶來,那一定是非同小可。

  「雷克斯,有事要跟你說。」保羅說,然後講了今天發生的門徒之戰。雷克斯畢竟是這個教區的領導者,即使是像這樣沒計畫的遭遇戰,也必須向他交待。在他說的時候,瑪麗安只是坐在旁邊,輕柔地照顧男孩。雷克斯帶著微笑地聽著。他始終面帶微笑,這是保羅看了數百年,再熟悉不過的表情。最後,保羅說:「雷克斯,我有一個問題要問,這個孩子……」

  雷克斯舉起手阻止他。

  「不用說,保羅,我知道。」英俊的牧師探向瑪麗安,說道:「克雷文小姐,你將你的血注入酒中,讓這孩子成為了聖徒,是嗎?」

  「是的,我是這樣做的。」瑪麗安溫柔地說,像個母親。

  這正是問題所在啊,雷克斯。不是基督的寶血,怎能將人從深淵中救出?保羅帶著疑惑,但雷克斯卻像胸有成竹。只見牧師起身走向男孩,看著男孩,表情再柔和不過。他說:「我可以看看這個孩子嗎?」

  瑪麗安點點頭,讓牧師將孩子抱起,那孩子也許受的傷太重,所以一直沒有醒來,他們也不忍叫他。現在,男孩正躺在牧師寬大的胳臂中,柔軟的金色短髮像是會隨風舞動,表情則凝聚了世界所有的天真。牧師撫摸他的臉,說:「太好了,孩子。經過這個洗禮,你一定會上天堂。」

  然後他做了一件事。

  「咦,等……雷克斯!你在做什麼?」保羅站起來,雖然困惑,卻帶著警告的語氣。雖然那只是個簡單的動作,但他知道,那是世上唯一能完全殺死聖徒的方法。只見那男孩頭一仰,全身化為金黃色的粉末融解在這世上,進了天堂。聖彼德站在天堂門口,一定正帶著笑容迎接他吧?但瑪麗安卻愕然,她還沒被告知這個完全殺死聖徒的方法,所以不瞭解發生了什麼事,雷克斯看向她,保羅驚覺其中的意義。

  「克雷文,防……」

  金黃色的蝗蟲撲向年輕的聖徒,在短暫的一瞬間,她試圖掙扎,但她的迷索思無論是質、量,或準確地說,全部,都不如牧師的精緻、綿長。瑪麗安發出尖叫,但聲音被巨大的嗡嗡聲淹沒,這對聖徒來說還不致死,頂多只是癱瘓行動而已。然而,保羅知道這與死亡只有一線之隔;再生會消耗聖徒體內的生命之水,剝奪聖徒的抵抗能力。一般來說,如果不是雙方實力差距如此之大,聖徒也無法這麼輕易被制服。

  長年進行門徒之戰的經驗讓保羅知道沒有去救瑪麗安的必要。他在自己面前編織迷索思,一道道透明的門鎖宛如城牆般聳立在前,然後爽快地取出柯爾特M1860單動式轉輪手槍。這是把木工精緻,有著古典雕花的左輪手槍,既是他的愛槍,使用的子彈也受雷克瑟思纏繞,只要射擊便可直接轉化成各式各樣迷索思,讓敵人感到上帝的憤怒。

  「雷克斯,放開克雷文小姐。」保羅說。

  雖然不知道雷克斯的用意,但現在不是弄清這點的時候。然而,他將為他這一念之仁後悔。

  如果他不顧念瑪麗安的話,也許可以輕易地逃走。但是上帝不允許他這麼做。為什麼呢?因為他不忍心,而且,跟雷克斯多年的交情不允許他不問問雷克斯原因就離開,也不允許他直接向雷克斯出手。如果出手,就是背叛了門徒之戰的同盟。雖然,是雷克斯先背叛的。但這麼多年來他所相信的門徒之戰,相信的同伴,到底算什麼?因為上帝的靈在他之中,他的意志就是上帝的意志,所以他的命運一定也是上帝的預定,這是無可逃避的。

  保羅手中的槍口下彎,像是融化了一樣。他面前的迷索思被扭曲,有如鐵處女般地向內伸出尖刺。他怔怔地看著,心想,怎麼可能?他跟雷克斯並肩作戰過,雷克斯絕對沒有這樣的力量。只見雷克斯悠然,笑容不變地轉向保羅,鐵處女開始關上,刺入了保羅體內。尖刺的尖端是如此灼熱,讓保羅忍不住發出哀號。他不敢置信地看著雷克斯,下意識地接受了命運,但是,智慧之果帶來的饑渴讓他無法抗拒發問的誘惑。

  「雷克斯,為什麼……?」

  「抱歉,保羅。」牧師看著他,慢慢在胸前劃了個十字,充滿憐憫:「這是為了神學的理由。」

  業火燒起,迅速地吞噬了他的意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