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1年2月22日 星期二

伊法萊的花



  男人已經在會客廳待了一個多小時,女傭沖的一壺熱孔雀藍燈草茶早已冷成冰藍色,直到他將目光從手上數份文件移開後才注意到時間,不過他並沒有表現出任何等候多時的不耐煩。
  顯然標題「S-79型注射器塑料檢驗報告」及「急件:J-32型注射器生產規格」的重要資料已經不能再吸引他更多專注力,男人揉揉眉心思索片刻,決定放下這些看起來無聊無趣,卻攸關他從個人到家族到整個商號命運的東西,「就只是幾張紙而已」──但這坦然面對鉅額生意的心情,卻又和近乎龜毛地找燃柴點煙的習慣有些矛盾;他找不到燃柴,煩躁地抬頭看了一眼門把,突然改變心意收起煙管,命女傭重新沖一壺熱茶,接著連桌上文件都全部收進抽屜裡,隨意坐在軟墊椅上,並不打算對接下來的訪客展現他對外的成功商人形象。
  「午安,方先生。」
  高挑纖瘦的身影踩著貓步溜進會客廳,把女傭嚇了一跳,關於對方的年齡,男人已經悄悄從一開始依身分猜測的三十歲一路下修,只因為這棕色長髮披肩、戴著無框銀眼鏡、膚色慘白卻神采奕奕的女子雖然給人精明幹練的形象,但舉止始終脫離不了孩子氣──不過怎麼看都應該超過二十五。
  他咳嗽了一下。「午安,吉雅小姐,希望妳不介意我派人重新泡一壺茶。」
  「你在暗示我遲到太久嗎?」
  吉雅在男人對面保持著適當距離坐了下來,咯咯笑著,他並沒有感受到冒犯,實際上心情還相當平靜,他曉得這是他們最後一次了──數次會面的終結,他寬容對方任何行為,這與他在商場上的風格迥異,但話又說回來,長期的市場壟斷致使他事業所受到的威脅從來都不是源自於有對手出現。
  「妳方便的時間就是最正確的時間。」他說,有一絲煙癮隨著心理變化竄上喉嚨,但他選擇忽視。
  吉雅淺淺一笑,毫不囉唆拉開一大捲紙,流暢的動作開始振筆疾書。
  
  「那就開始吧,關於那位煉金術士一生享盡盛名的傳說『永恆的伊法萊』,希望今天的訪談能讓真相得到完美結果。」
  
  *
  
  男孩知道從有記憶以來,他就和哥哥們一直住在一起了,他的世界只有大房間、大廳,和裝著大房間及大廳的大城堡。
  他和哥哥們最常待在大房間裡,他不太會分辨哥哥們的長相:全部都是跟他不一樣的頭髮顏色,有著比他高大一點的身材,其他特徵和他自己相似,和他們的父親──他偶爾得去大廳見面的「父親」──又非常不同,他始終記不住。
  男孩只記得一個哥哥而已,因為那個哥哥和自己年紀最接近
  父親有時候會出現,帶很多禮物例如玩具、衣服、布偶、童話故事書、裝飾房間的新奇東西,大部分時候表情都很冷硬嚴肅,只有問很多問題時會彎起嘴角,用一種沒有溫度的眼神。
  父親是你們最重要的人,哥哥們這麼告訴他。
  「哥哥們今天對你們好嗎?」以前父親只是靜靜看著他們,之後開始問幾個問題,最近則是愈來愈喜歡問,也愈來愈常笑,不過他們分辨得出來父親不是很喜歡笑,他覺得父親只喜歡問問題。
  而大部分的問題他都會回答很好,向來如此。
  他也想不到除了很好還可以說什麼。
  
  
  女傭重新泡的熱孔雀藍燈草茶的甜涼感比以往重了點,那完全符合吉雅的愛好,因此她一口氣仰頭喝光杯中物,然後唸出一段之前整理的紀錄。
  「七年前煉金術士方栖過世,正好是《特殊族群法》和《雲血管制條例》草擬階段,所引起的軒然大波使得這兩項法案延宕至半年前才通過。當時輿論並不是針對這兩項法案本身,而是因為職業教育制也會隨著法律對『浮靈』的管制大幅調整內容,一般人認為這也就等於以煉金術士為代表的許多職業,都會因為面臨即將變成『不正規』被斷送前途──方栖的死便被認為是古老傳統的尊嚴對共和政府的最嚴厲抗議,共和政府也受到極大譴責。」
  男人覺得這段整理一點也不重點。「妳認為呢?」
  「雖然這是我寫的,但我的道德覺得這是狗屁。」吉雅笑道。
  「意思是妳認為他的死並不是單純壯烈犧牲?」
  「不妨說說看你的看法?」
  男人深吸一口氣,敏銳的思考能讓他快速整理想表達的一切情緒。
  「方栖──」他想了一下。「不,我父親,毫無疑問是過去二十年內最傑出的煉金術士,在共和政府公開『浮靈化』技術開發……就是將浮靈的血『雲血』不帶威脅性地注射到人體內之前,他是全國唯一能提煉稀有金屬『伊法萊』作為高毀滅性武器重要材料的煉金術士,當然也成為伊法萊的最大出口盤商。」
  「這是一個事實。」
  「問題是煉金術士不再具有正規資格認可,不代表煉金術本身不合法。」
  吉雅思考了一會,眼珠轉動,改變坐姿的方式極富成熟女性風味。「所以你也認為他根本不可能為了煉金術士這個身份的衰退抑鬱而終?」
  「是。」
  「你還有其他更深入的想法嗎?」
  「我想先別討論那些麻煩的政治議題。」
  「好吧,我們之前已經充分談過你對伊法萊的了解。」
  「沒錯。」
  「伊法萊的來源,還有從你父親的煉金事業轉到你的雲血注射器製造商的前後過程,這部份我不想聽官方說法。」
  他停頓一下,腦內父親那張臉孔所吐出的字句以往沒有聲音。
  但現在如逢時巨鐘敲響。
  「這故事很長……我可以全部告訴妳。」
  她幾乎就要像隻見到鮮魚的貓跳起來。
  「但我要妳跟我保證,以及我家人和員工,都不會受到國家威脅。」
  
  *
  
  方舒發現院子闖入了一個陌生少年。
  方舒從來沒有去過家門,她只記得姊姊方嘉習慣看窗外,於是她也學起這個習慣看窗外,但她從來沒有在窗外看過外人,因此少年出現的時候,她很猶豫該不該跟方嘉商量。
  於是她說她很無聊,是不是該出去走走,方嘉卻馬上就拿起攤在床鋪上的童話書《六隻天鵝》開始說故事,方舒失望地抱怨說,那本來應該是今天晚上的睡前讀物,但還是專心聽,她畢竟還只是個喜歡聽故事的小孩子。
  「……國王經常去看望他心愛的孩子們,而王后發現國王經常不在身邊,覺得非常好奇,她想知道究竟國王獨自一個人到森林裡作什麼。她用大筆金錢收買了國王的隨從,隨從向她洩漏了其中的秘密,還把能引路的魔法線團也告訴了她,王后便心神不寧,確認過國王收藏線團的地方之後才安心,決定──
  霎時間眼前爆出的光白如片羽,方舒被方嘉推開,讓她跌到床舖另一邊,她還搞不清楚那道光是怎麼回事,複數的尖叫聲便衝入耳膜。
  
  
  「《六隻天鵝》?」吉雅眨眨眼,但完全沒有要發掘趣味的意思,那是她認真的神情。「話又說回來,這對象牙塔裡的小姐妹和跟你之前提的男孩與兄長們好像是完全不同的故事喔。」
  「無論是哪個故事,都到此為止,除非我得到保證。」男人平靜地說。
  吉雅揚起眉。
  「這才開頭而已,你是要我保證走出森林後娶你女兒為后嗎?」
  「我只有兩個兒子。」
  「開玩笑的啦,」她聳聳肩,晃著兩條腿。「我答應擔保你個人、你家人、你雇員的安全,附贈事業順順利利,總行了吧?」
  男性的眼神通常都不是吉雅願意直視超過一秒的東西,但這次她正面接受,她的態度看起來還是跟平常一樣,有求於人卻缺乏請求態度、極其隨意甚至囂張,堅決甚至莊重都不怎麼像有存在過,諸多可稱得上是惡行惡狀,缺乏令人託以信任的元素,正常人都會選擇質疑,但男人知道自己不是。
  他輕易地相信她。
  「謝謝妳。」
  
  
  「……誰知那個女孩並沒有和她的兄長們一起跑出來迎接,」光消失了,尖叫聲也消失了,窗外那個出現在院子裡的少年站在床邊,方嘉坐在她面前,方舒想不起來為什麼會有不同的尖叫聲。「不過王后對此卻假裝一無所知。」
  「唸錯了,中間還少一大段。」方嘉說。「你是誰?」她問。「為什麼會魔法?」她再問。「來這裡要做什麼?」
  少年抬起眼眸,神情複雜。「那些浮靈是妳們的誰?」
  她們都不知道浮靈是什麼,因此方舒覺得很困惑,而方嘉皺眉大聲說話。
  「我不知道你在說什麼,你是誰?」
  「我不能說我是誰,」少年走到方舒面前捉住她的手,緩緩地說。「妳們又是誰?我是來找我的兄弟──」
  王后用白綢縫了幾件小襯衫,她跟母親學過巫術,就在每件襯衫裡縫了一道符咒。
  「放開我。」方舒看著自己被捉住的手,神情恐懼。
  少年愣住。
  「放開我、拜託。」
  他表情不可置信。「妳們……」
  「不要!」
  方舒強烈抗拒地立刻抽開手,開始放聲大哭,一直不停哭泣,方嘉卻呆呆站著,她既沒有立刻跑到方舒身邊安撫她,也沒有對少年表示敵意,她只是呆滯地站著,甚至全身顫抖。
  少年轉過頭看了一眼窗外,再看向她們兩人時的表情已經恢復冷靜。
  「你是來找你兄弟的,」方嘉說。「是不是?女巫?這裡沒有你要的。」
  「不,那不要緊,比起這個,」少年臉上浮起淡淡微笑。「妳們剛剛沒有聽到嗎?縫了符咒的小襯衫,已經給五個人穿上,妳們其中一個人誰要穿,就站出來吧……只有一個人能當妹妹哦。
  
  *
  
  吉雅確定這是一個故事的段落,因為男人不再說下去了。
  「我有很多問題,但絕不會問你方嘉和方舒是誰,那太愚蠢,」她輕笑,完全不正眼看男人沉著的表情。「所以……她們兩個還是九歲小女孩的那年遇到了那個少年,接著就失蹤了嗎?」
  「是。」
  「方家都沒有人知道她們的存在?」
  「沒有。」
  「所以也沒有人知道她們和方栖的關係?」
  「只有我知道,」男人說。「我父親能擁有伊法萊,以及他生命的終結,都與她們有關。」
  吉雅幾乎掩飾不住詫異。
  「妳可以從我的這一段故事跟上一段小故事試著推理。」
  她立刻陷入了膠著,但並非是腦袋毫無頭緒,她早已讓思緒飛快地走。
  「如果我推論你以前說的那一小段故事之中,男孩的兄長們就是少年說的兄弟,那麼男孩已經成長為少年,準備進行某種計畫,和方嘉跟方舒有關。」
  男人沒有表示意見。
  「不過少年和男孩也有可能不同人。」
  吉雅說話速度很快,像毫不浪費精準度的魔法師發動連鎖攻擊魔法的氣勢,那讓男人聯想到他的妻子年少時代的神采。
  「後面那個故事裡,少年除了那句找自己兄弟以外,行動完全配合那個童話故事發展,像個女屋闖入城堡,還說已經給五個人穿上小襯衫,這就表示方嘉和方舒身邊有五個兄長陪伴,或是好幾個人以類似兄長形式存在她們身邊,而那些人已經先被少年用某種方式『處理』了,他們不是少年的兄弟,甚至和浮靈有關,或者根本就是浮靈,並且少年最後也打算『處理』方嘉和方舒,排除這兩人是他兄弟的可能,所以可以推論少年和男孩不同人。」
  她一邊說一邊在紙上書寫關係圖。
  「但這樣很大的問題……第一,男孩是誰?是方嘉,還是方舒?可是她們都是女孩,除非少年或她們的認知有性別錯亂;又第二,少年是誰?第三,他兄弟又是誰?第四,如果性別錯亂存在,並且也都是少年的『兄弟』,為什麼少年只要『處理­』她們其中一個?最後,不管少年『處理』掉的是人類還是浮靈,為什麼她們身邊會有這些人?」
  男人嘆了一口氣。
  「雖然還有許多漏洞跟謬誤,妳卻還是很快就抓到重點,那我就明說了。」
  吉雅重新坐正,表情躍動著得意,然後下一秒凍結。
  「因為浮靈和伊法萊有密不可分的關係。」
  
  「什麼?
  「我沒開玩笑,我父親確實如外界傳言,很早就察覺到共和政府有意在浮靈身上砸下大量的經濟與司法資源。」
  「是政治考量嗎?」
  男人冷笑。「不是政治是什麼,誰不知道共和和帝制從嘉斯沃古國分裂,就是因為浮靈的問題解決沒有共識?」
  她點頭表示理解,人類與浮靈外型有著能分辨差異的相似,無法通婚生育,能力和種族性格也是天差地別,因此從前曾與浮靈發生多場戰爭的泱泱大國終而導向分裂的命運。
  「共和政府和帝制其中一項差異,就是相信武器遠比一個有血有肉有思考的生物來得容易掌控。二十年前伊法萊還沒出現之前,我父親就是信奉著這個真理,因此我不認為他會厭惡浮靈,若事實如此,他根本也『不能開發伊法萊』──因為方嘉和方舒身邊的五個浮靈,都是他從這兩人出生後就非法捕捉飼養在身邊的,他的作法就是試圖從浮靈本身找出能提取被人類輕易掌控的力量的方法,這和共和之後的浮靈化技術基本理念完全相同,並且他成功了。」
  成功,這個字眼諷刺至極,誰也不知道曾經象徵人類脫離追求其他不朽力量、親手掌握奇蹟一般的存在,竟然還是得脫離不了仰賴借助浮靈。
  「之後十年共和政府的政策走向也正如預期,完全沒有任何會被認為效法帝制政府合法化捕捉浮靈的可能,這也不足以讓我父親擔心他的秘密被揭發,因為那更代表武器市場仍具有絕對優勢,至少是我認為他不可能為了煉金術士無法正規化而憂鬱死的主因……他根本不在乎這個身份,他要名利,而利遠大於名。」
  吉雅迅速記下重點,覺得手指關節因為高度緊張有些發麻。
  「謝謝你,方先生,我現在必須真心感嘆,假如那些聽起來幾乎是身歷其境的故事是真實的,那麼再也沒有人比你更有資格批判他了。」
  男人愕然。「我不懂妳在說什麼。」
  吉雅昂首大笑,又倒了一杯孔雀藍燈草茶,而茶溫熱度已失。
  「方栖只有娶一任妻子,也只有一個兒子,但根據家族成員說法,這個兒子十幾歲時才冒出來……如果方嘉跟方深是方栖的孩子,那麼這老頭可能有喜歡自己先養小孩個十年,才能見他媽媽跟親戚的惡劣癖好。」
  男人感覺胃部沉入一塊冷如冰塊的鉛石。
  「妳還找上了誰?」除了他還有哪個姓方的跟這賤人接觸?
  吉雅甜美一笑。
  「不如先談談你妻子吧?」
  「她跟家族無關。」假想的鉛石冰得他連橫隔膜也在顫動。
  「但跟你有關,」她說。「好了,繼續說……我要聽童話故事的後續。」
  男人寒著一張臉。
  
  *
  
  基礎制學院開學第一天,校園便被騷動擾得不平靜。
  不和任何人說話,也沒心思笑,就坐在那裡只顧低著頭忙手裡的活兒,不回應,不接近,爬到最高處,避開世人,在無論誰喊著你是誰快下來吧我不會傷害你的都不被理睬的狀況下,校園裡最高的那棵楠樹始終保護著樹頂上的人影。
  莎夏經過圍觀的學生身邊,看見學生們紛紛對那個人喊話,一天又一天過去,漸漸沒人理睬他,只有莎夏沒放棄。
  「你在那裡做什麼?」
  莎夏每次都會這麼問,這次是三天以來忘了第幾次,而樹上的人終於悄悄動了一下。
  「我在等。」
  「你在等誰呢?」
  樹頂安靜很久。「回應。」
  「你等到過嗎?」
  「沒有。」
  「為什麼?」莎夏著急大喊,她也不知道自己在喊什麼,已經好幾天,樹上的人從來沒有下來過,軟硬兼施的各種手段都沒有人能逼得了他離開樹頂,她很擔心那個人,但也不知道自己要擔心哪一點才好。
  「我不能說。」
  「為什麼?」她繼續喊。
  「我不能說。」
  「為什麼你不能說!」她不放棄。
  「我不能……因為我對不起她……所以等到了,大概也不會被原諒。」
  「不會被原諒?沒有那種事!」
  樹頂又安靜,這次是沉默。
  「就算全世界都不原諒你,我會原諒你,你等不到回應,我會回應你,假如全世界都必須對不起我,那個世界便不會有你!」莎夏頓了一頓。「所以你可以下來的,我會陪你等,等到你被原諒為止。」
  樹頂沉默很久,忽然沙沙作響,陽光明媚溫煦,樹影映在風吹拂過髮絲停駐的臉蛋上,雖然莎夏記得之後那張臉寫滿拒絕外界一切,寫滿對於旁人不斷問話永遠保持的緘默,她還是必須承認自己在那一瞬間覺得心跳漏了幾拍。
  誰也不明白那個蒼白瘦弱的男孩是怎麼從高高的樹頂上平安落入地面的。
  
  
  吉雅寫了一個名字,莎夏,她其實每次訪談都要聽上這麼一個名字十來回,名校俄勒明學院畢業,末代一批最傑出的魔法師,而現在已為人母。
  「國王是指她嗎?」
  她認為男人這次說的故事並不讓人十分滿意,年輕國王與公主的相遇過程很少被人認為是重點,但莎夏說的話必然對男人有深刻的影響力,畢竟即使事過十多年,那段話依然被每個字每個音調都被男人深銘心中。
  「公主內心偷偷希望年輕的國王保護她不被女巫欺負,但是她不能說出口,」男人微笑的表情看上去非常溫柔,但對吉雅而言卻有些不協調。「如何?照妳的理解推論吧。」
  吉雅按住額。「你要明白若是沒有跟我解釋清楚,約定就不算數。」
  「那當然,因為這段故事無關緊要,妳要放棄推論也可以。」
  「哦,那我改變心意好了,讓我再想一想。」她笑著說,一邊小心翼翼思考。公主不說出口,她當然不相信只是因為她與哥哥約定整整六年不許說話,也不許笑出聲,在這六年裡,還必須用紫星花縫六件小襯衫,但假如故事所要傳遞的訊息僅止如此,根本就不需要藏在這麼詳細的片段中,一定還有一些別的事。
  首先莎夏是她面前這男人的妻子。
  接著為何不能與國王說明白?知情的國王會被女巫傷害?知情的國王會拋棄公主?都不是,是因為只要嘴裡漏出一個字,一切努力就前功盡棄,那樣公主的哥哥們就再也無法復原。
  然後,莎夏或那男孩,國王或那公主,跟方栖的關聯又是?
  吉雅突然靈光乍現,國王──
  「我只問一個問題,公主為什麼只回應國王的呼喊?」
  男人眼睛眨也不眨。「因為國王問了為什麼。」
  「原來如此……」
  「妳知道了?」他完全有理由懷疑,這明明不是個能切入要點的問題。
  「對,」吉雅十分認真。「因為公主不想拒絕,她怕被國王拋棄。」
  直到有一天,當地的國王到森林裡來打獵,獵手們來到姑娘坐在上面的那棵樹跟前。他們發現了她,便大聲地跟她打招呼,問她說:「你是誰呀?」可她默不作答。「快下來吧,」他們對她說:「我們不會傷害你的。」她聽了只是搖了搖頭。
  男人冷笑。「還以為妳有點智商,也只有這點程度……」
  「所以她跳下去想賭這一把,然後沒多久就後悔了,」吉雅絲毫不在意男人尖銳的批評,手指捲著頭髮玩。「公主以為國王有能力對抗女巫,但她發現這個國王連分辨公主和女巫哪個比較重要都不能,更何況為時已晚的是公主已經稍微愛上國王。」
  他臉色驟變,像是被眼前的人往胸膛戳了一個洞似地憤怒。
  「他根本就不是什麼公主。」
  吉雅笑了一笑。「那我就更好奇為什麼兩個國王都選擇你了,女巫。」
  
  *
  
  方栖過世的消息傳遍全國,方家亂成一團,他身為家族大家長,並且絕對掌握開採「伊法萊」資源的方法,他的死立刻讓整個家族吵得不可開交,但也馬上堅定了他獨生子的地位,所有人矛頭都指向這個年輕男人。
  方夫人不久也離開人世,處理完父母隆重葬禮後,年輕男人簡單對外宣佈三件事,第一是他即將與莎夏‧葛羅黛結婚,第二是他放棄繼承成為大家長,新繼承人將不久到任,第三是他將中止一切有關方栖的「伊法萊」煉金事業,並且得到共和政府協助進行新的事業經營。
  消息傳出,所有人莫不譁然,各種輿論八卦傳言評價騷擾批評攻擊爆開像暴風雪片片飛來,但男人不為所動。
  關於這個男人六年前的作為,吉雅知道的就是這麼多。
  而現在這個男人在她面前吐露的一切已經漸漸讓她停下筆桿。
  謎底漸明,她覺得有點悲哀,這個人毫無疑問成功,卻不幸福。
  「為何選擇我?」男人冷笑,毫無感情的苦冷。「問這種問題,就不禁想要反問妳,故事裡的國王為什麼不喜歡女巫,並覺得膽顫心驚?」
  吉雅想了一下。因為女巫很醜?恰恰相反。因為國王單純不愛會魔法的女人?我們自己也是魔法師滿街跑。
  「因為國王只愛以前的王后,也愛她的孩子,所以不想娶別的女人?」
  
  她想到了什麼,臉上笑容快速褪去,男人已經站起身,居高臨下看著她。
  「含有伊法萊成分的武器是在六年前被禁止生產的。」
  她開始說,因為覺得不說話就無法呼吸,而男人沉默不語。
  「原因是開發伊法萊成本過高,且用途不如浮靈化來得方便,國家資源無法負擔,當然,雖然掌控一把武器比一個活的生物容易,但擁有浮靈優秀於人類的能力絕對比拿一把隨時會被敵人搶走的武器來得划算多了──」
  「『浮靈化』只有暫時的作用,而且有非常多限制。」
  吉雅輕笑出聲,眼睛卻笑不出來。「我可沒說錯,何必急著反駁?還是其實伊法萊不得不中止生產,而非表面上被政府禁止,對嗎?方清先生。」
  
  男人停了一會,看著吉雅。
  「妳不打算揭發我什麼嗎?」
  「雖然我討厭男人,不過故弄玄虛可不是一個好男人的表現,」吉雅想喝一杯茶,但已經涼得讓她覺得辣。「女巫就是女巫,不是王子也不是公主,你不是方嘉,也不是方舒,但你為什麼會這麼袒護你的雙胞胎妹妹?」
  「袒護?」方清怪笑出聲。「這是報復。」
  男人還是少年的時候,發現了父親的秘密。
  
  「伊法萊的來源是她們兩個人的血。」
  
  吉雅滯了許久,表情沒有她和他預期的那般驚訝。
  「為什麼是她們兩個?」
  方清覺得這女人完全就和國王一樣喜歡問為什麼,無論是老國王還是年輕國王都一樣。
  「我十幾歲才出現在家族場合,是因為那個老頭在我十幾歲時才娶我母親,但他從來都不會看我跟母親一眼。」
  他的名字是從父親的名字取一個相似音,但兩人之間從來無法重疊。
  「懂嗎……雙胞胎才是他的寶貝,將浮靈血注射到他們身體裡再抽出來的血液結晶,便會生成血紅的永恆伊法萊,那是他愛超過世界的孩子,把寶貝藏在城堡裡,對他而言有什麼錯?我明明相信著若我毀了父親的寶貝的話,他就會看我和母親一眼──但我做不到。」
  他決定闖進父親的城堡。
  「我偶然發現城堡裡的那五個浮靈都是同一支伊菲奧族,而伊菲奧族瀕臨絕種,因此父親是非法捕捉幽禁他們,輪流使用雙胞胎和浮靈的血讓伊法萊來源不致中斷,當我發現浮靈和那對雙胞胎時,他們不說話看起來健康,但我走近一看才發現我無法下決定,我的理智和同情讓我只能讓一個繼續過那樣的生活。」
  少年為了父親,女巫為了國王,丟下小襯衫。
  
  
  那天男孩在《青蛙王子》的故事繪本上發現新的單字,哥哥說他不知道,他覺得很新奇,纏著其他哥哥發問。
  「小公主對青蛙說的話是什麼意思?」
  「小公主說……『我不要』,意思是青蛙問小公主要不要跟她成為親密夥伴,但是小公主嫌青蛙很醜,所以拒絕了。」哥哥溫柔笑著,眼珠顏色十分閃耀,有名字的哥哥皺了皺眉,小聲說原來問題是可以不說好的嗎?
  男孩不太明白拒絕是什麼意思,因為之前的故事《白雪公主》、《睡美人》、《灰姑娘》,似乎都沒有出現過。
  當天晚上父親又出現了,那次父親問的問題特別奇怪,而哥哥回答──
  「我不要。」
  男孩不太記得父親的反應,那天看起來就很像平常一樣迎接了明天。
  
  「為什麼選方嘉?」
  方清看了她一眼,吉雅決定放棄喝茶。
  「因為曾經觸怒父親。」
  
  *
  
  方清記得他和莎夏的婚禮熱鬧非凡,雖然離上一任大家長的葬禮不久,但方栖生前知名度加上方家本身是望族,賓客仍絡繹不絕,郎才女貌的兩人直被人誇讚,參與婚禮的眾人群爭簇擁祝福著兩人。
  婚禮另一個注目點就是方嘉,可是面對眾人的疑問,方嘉從不回答。
  披著婚紗的莎夏對方嘉說很多鼓勵的話,最多的是不要勉強自己。
  但是方嘉什麼也沒說。
  方清一直都記得他只能站在旁邊看著莎夏對方嘉說話,他覺得怨恨,無比怨恨,恨自己為什麼當時不乾脆殺了他。
  男人還是少年的時候,愛上一個少女。
  但少女喜歡男孩,少年痛不欲生。
  他偷偷對莎夏施展「無感」,一定時間內無法感覺到自己的魔法波動,接著立刻支開莎夏和方嘉密談,對於自己交替施以火炎和冰凍術攻擊方嘉、讓後者左手在慘叫聲中焦黑凍紫不成形的記憶,他永遠也不會忘記。
  
  「你最後讓成為大家長。」
  吉雅也站了起來,完全無視緊繃的氣氛伸展腰骨。
  「正常的女人都不會愛上一個自甘女性裝扮的男人,也不會愛上比起人更應該說是怪物的……你就是因為這樣想,才會一心認定莎夏只會是永遠屬於你的國王,你對你父親也是如此嗎?」
  「他根本就沒那麼重要!」
  方清怒斥道,理智已所剩無幾。
  「我選擇放走方舒而不是方嘉,不過是因為我需要六隻天鵝罷了,方嘉只是個苟延殘喘的詛咒產物,我不需要公主,莎夏也不需要,父親──」兩人都沉默了一下。「若公主擁有而國王需要的,是那種必須用城堡所封起的事,那國王從來就不是為了他而存在。」
  「喔……那又怎麼樣?沒有國王又如何?」
  吉雅拉高手臂,方清被她這態度激得又驚又怒,抬頭瞪她一眼,也讓他動作停滯了好幾秒。「方嘉也不是公主啊,你都沒有發現嗎?女巫?」
  
  王后的第一個孩子出生後,老太婆趁王后睡著把孩子給抱走,還在王后的嘴上塗了一些鮮血,然後到國王面前去誣告王后,說她是吃人的妖怪。國王聽了不肯相信,也不容許誰傷害王后,王后對這一切都置若罔聞,只是一刻不停地坐著縫襯衫。第二次,王后又生了一個男孩,婆婆再次故伎重演,國王聽了還是不肯相信。直到老太婆把第三個剛剛出生的孩子偷走之後,又去誣告王后,王后還是一句為自己辯解的話也沒說,國王束手無策,只得把王后交給法庭審理,法庭判決用火刑處死她。
  方清臉色鐵青得嚇人。
  「你要知道,你也是哥哥喔?所以、那無法跟著軀體長大的白稠襯衫,我們都已經穿在身上,被詛咒束縛至無法呼吸到窒息死去。」
  
  暴露在燈光下佈滿針孔疤痕的瘦弱手腕隨意轉圈,電光石火間竄起狂風,桌上幾本沒來得及收入的文件被吹亂,在空中竄出的火光裡燃燒,身為魔法師卻仍處於久未實戰並近身於敵的劣勢,對方看似纖弱的臂膀信手一陣掌風,方清便覺得天旋地轉。
  他不敢喘氣,那樣會無法將咒語說得完整,嘗試要傷到赤手空拳的敵人曾幾何時變得如此困難。
  刺痛,悶疼,極度冰冷──他驚得中斷唸咒,剛剛施的冰刃魔法反噬了?
  「很痛苦嗎?」
  有什麼流出,像是停止這一切的信號……不。
  「很痛苦吧。」
  女子的笑像晴天的陽,融化了冰刃,傷口在癒合,血在倒退。
  不可能──方清極度驚恐,因為痛苦仍然存在。
  「妳可以控制魔法師的魔法?」
  吉雅嘴角抿成直線,冰得扎人的痛苦漸漸消失,才能讓他勉強移動自己。
  「不是,這是本能……破除女巫魔法的本能。」
  「果然是伊法萊的武器。」
  那句話讓吉雅像是被高溫燙水潑一身似的立刻跳了起來,劇烈顫抖讓手中無數的針滑出灑落一地,方清也馬上感覺到自己能夠自由行動了,他猜那一千根針曾經織成縝密的無形網,能困住並控制他的行動。
  雖然對方放下了武器,但不代表他接受投降。
  「你想要我死?」她瞪著他的動作。
  「有何不可?吉雅,合唸起來就是嘉,明明答應過我忘記方家的一切絕不會再回來,是妳違背承諾跑去見他。」
  「哼,怕共和那群白癡追查出伊法萊的來源,不利家族嗎?」
  「帝國不攻打過來,不代表共和不會對我們出手──」
  情況失控,交易中止,冰與炎色光芒間,似乎見到那張臉蛋上濃厚的悲傷,彷彿世上發生過的一切幸福都是假象。
  「所以……永別了。」
  
  啪。
  吉雅鼻樑上的眼鏡忽然飛了出去,玻璃片碎裂伴隨著臉頰的紅腫與劃開皮膚的血紅,所有懷抱強烈殺意的攻擊驟然滯空。
  王后在最後關頭環顧四周,恰在這時,空中有六隻天鵝朝她飛來,她心裡明白,她就要得救了,她的心激動得歡跳起來。
  「你……」方清愣愣地看著眼前突然出現的另一人──他怎麼也無法相信賞她巴掌與救她性命的都是這個人。「為什麼?」
  「高濃度的伊法萊──」吉雅指指她血淋淋的鼻子,似乎毫不在意被旁邊的不速之客賞了個巴掌。「別忘了這種東西曾經給共和拿來抵抗帝國侵略長達二十年,我們本來就是會走路的傾國兵器,所以剛才你的作法就像你曾經對方嘉施以的『處罰』一樣,我跟他根本就可以避開,但我本來沒打算躲掉哦。」
  
  「不要再說了,」不速之客嘆了一口氣。「妳本來就沒有必要這樣做的。」
  擁有與吉雅──或說與方舒明顯不一樣又說得出許多相同之處的臉,難以辨認性別的中性氣質,既蒼白又單薄……那確實是方家真正的現任大家長方嘉。
  「我只是不想要你再在意那天的事而已,選擇成為那樣的人是我。」方舒甜甜一笑,自己用食指在空中上下劃了一劃比比自己表示「那樣的人」。
  方清僵在原地,冷汗直流。
  而方嘉瞪他一眼。「你這個王八蛋竟然想殺她?她可是我妹!」
  「是弟弟吧……」方清有點無奈地反駁。「剛才、確實是我太衝動,但我不會為了我的想法道歉──你們兩個要動手就動手吧。」
  方舒一臉莫名其妙。「可是我們兩個都是煉金術士,怎麼打贏一個魔法師啊?」
  他頓時呆住。
  「──算了,訪談先到此為止,依照約定,這些資料在登錄於帝國政府最高機密情報網時,完全不會登錄任何會危害方家名聲與安全的情報,比如兩個男性恐懼症發育遲緩性別錯亂自閉變裝癖偏執嚴重躁鬱與變態傾向的實驗體,當然只是幸運抓到的稀有混血種,不會是偉大的煉金術士方栖之子,附帶條件是要求所有關於『吉雅』的形蹤紀錄,對內對外一律宣稱為方栖個人傳記的撰寫訪談,一切當然萬世太平,願女皇陛下榮耀千秋。」
  她一口氣說完,很滿意發現自己非常喜歡「當然」這個字,當然要,當然不,只要都回答這個字,那天愛問問題的父親的一切問題都可以忍受過去,所有的當然都是為了方嘉,又何以不能喜歡。
  
  「十幾年來你把我關起來,把五名伊菲奧族的浮靈與我隔離,替父親製造伊法萊,每天都對我說恨我們兩個,可是你還是沒有殺了我。」
  方嘉用僅剩的一隻手捏了捏方舒的手,樣子很專心。「方嘉跟方舒一直在等待的從來就不是哥哥們,是那個背負著著過去,不斷找尋著紫星花的公主,也是我們自己,六年只是一個詞,我們會等好幾個六年,我們能等……而你只需用大家長的位置作為交換就能得到國王這點,已經是我對你最大的感激了喔,女巫。」
  他臉色一陣紅一陣白,卻頭一次覺得放鬆讓身體輕盈能如此無止盡。
  「所以,都是三個孩子的爸了,別再為難莎夏了吧?」
  「我……第三個孩子哪來的?」
  「現在在她肚子裡,」方嘉抬起頭微笑。「剛剛醫生來看過。」
  女巫立刻遺忘會客廳的殘局。
  
  *
  
  莎夏一早醒來正要找兩個孩子,卻發現方嘉已經抱著一個足歲小娃在院子散步,腳邊還有個小孩子吃力地想跟上他的步伐。
  「昨天晚上都沒睡嗎?你看起來很疲倦,你哥哥也是一回房間就大嚷嚷很多讓人聽不懂的話,什麼我絕不原諒公主的,體力跟魔力都透支到呈現假醉狀態,睡到現在都還沒醒……」
  「因為有人要寫爸爸的傳記,找哥哥訪談,我也被抓過去。」方嘉苦笑。
  莎夏噗嗤笑了出來。「原來是方栖先生的傳記,也難怪……『伊法萊的煉金術士』走入歷史,不少人都對感懷他的貢獻,讓那樣偉大的人物身為父親,你們一定有比任何人都更為深切的感受。」
  方嘉對不知情的莎夏聳聳肩,他沒有什麼深切感受,畢竟對他而言那個人的死,僅僅代表著困於怪物殼裡十幾年的自己終得一半自由。
  他放下小孩,走到院子邊,赤腳踩柔軟的草皮,莎夏則站在花圃邊和孩子耳語著,他腳趾被露水沾濕,手輕盈又自然地撫上另一隻隱約浮現青紫痕跡的手,像是在跳舞,又像是在抹去什麼,閉上眼睛,陷入了夢裡。
  他曾經不斷夢見讀了《青蛙王子》那篇故事的隔天,在他們面前被毆打施虐的哥哥們,還有擋在拒絕了父親的自己面前,承受不堪暴力的弟弟,無數個夜晚──直到看見女巫眼底的苦澀,直到被國王問了為什麼。
  「方嘉,你覺得我跟孩子們說《糖果屋》的故事好嗎?」
  他改變方向走向花圃邊,低下身摘朵紫色小花。
  方舒離開共和,繼續效忠與共和為敵的帝國,理由……沒有理由,那是無論對誰說都無法被理解的,就像現在若問他是否仍愛著眼前的女子,他也只會笑著回答童話故事的結局未必是人生最好的結局。方舒也說,同樣都是女巫,可惜我們不能成為狠心的漢賽爾與葛蕾特。
  「殺女巫這種故事對小孩子來說太殘忍了,說說《六隻烏鴉》如何?」
  「我沒聽過那個故事耶?你來說給孩子們吧,我也想聽。」
  天鵝掠過長空飛了過來,落在了她的附近,她便把襯衫朝他們扔了過去……天鵝剛一碰著襯衫,身上的天鵝皮立即就脫落了。
  
  方嘉一邊說,一邊不甚專心地摘了好幾朵水馬齒草的紫色小花編成手環,辛苦地用一隻手編成手環,他想假裝無視幫助自己完成動作的那極其微小的旋風,但抬頭給女魔法師的微笑早就成為一種習慣。
  公主在等,哥哥們在等,國王在等。
  無論是公主答應青蛙王子金球的諾言,或者是葛蕾特拒絕女巫的要求,都不能與之相比擬。
  「姑姑──好奇怪喔,」最大的那個孩子舉起白胖胖的小手,一張圓臉滿是困惑。「為什麼做襯衫要用花?」
  方嘉跟莎夏同時大笑起來,他們並不打算糾正孩子的稱呼,畢竟連其他大人都沒有正確過;莎夏一邊笑一邊傾身將方嘉手上完成的紫花手環戴到他畸形的左腕上,而那不只是讓他心跳頓了一下的原因:那個初次見面時,在平地上呼喊著、在看到他願意落地後露出的燦爛笑靨,如今重新在眼前與晨露一同閃耀。
  他也記得母親曾拉著他與方舒的小手,驕傲地說那是浮靈伊菲奧族的族花。
  她的哥哥們恢復了人形,站在她的面前,她的小哥哥卻少了一隻左胳膊,肩上仍然長著一隻天鵝翅膀。兄妹們相互又是擁抱,又是親吻。隨後,王后走到深受感動的國王面前,開口說話:
  
  「紫星花的花語是……長久的等待是值得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