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他有記憶以來,便陷入戀愛了。不知對方是男是女、不知聲音長相,他只知道自己內心充斥著熾烈激昂的愛情。
他的每一分鐘都是為了對方而活、每一刻都為了可能的見面做準備,他所寫下的每一個字、說的每一句話,都是為了那個人存在。
就像是上輩子欠了對方太多太多,愛得那麼深卻藏得那麼緊,在這一世終於得到報應。
獨自一人在角落承受孤獨的痛楚、無法見面的煎熬,深深思念著對方,那個命中註定的對方。
他想過對方該長得是什麼樣子。他所描寫傾訴的那些文句,縱使曾經矛盾,最後導向同樣的結果。他的愛人,在雪山那端、晴天之下,有著美麗的秀髮和可愛的個性。或許與他一生下便愛著他相反,那個人對他恨到極致。
他用筆名寫了好多書。找過多少地方、找過多少人,他對那個人的愛便有多深。無論年齡、無論地域,或許便在那個回眸,他便會見到那個人。他要把這些書做為心意獻給那個人,然後告訴那個人,他還會寫更多、更多,直到我們的生命走到盡頭。
因為這是我欠你的,我曾經欠你一句話,注定以今生來還。你等過多久我就還多少,這樣或許還不夠公平。
不是這輩子、便是下輩子,總會輪迴到你我相遇的時間。到那時候,希望你能原諒我,我們重新來過。
我的愛意傾注在字裡行間,也或許,你哪天見到了,回到我身邊,好不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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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是一位以寫愛情為主的網路作家。他架設了一個部落格,上面放滿了他的小說、散文、新詩和遊記。更新得勤水準也不錯,每天都會有很多人點閱回覆。無論是正為愛情所苦、或沉浸在愛河間,這個作家不吝與閱讀者討論分享。
而那一段便是被永久置頂的文章。
很多人為他加油打氣,甚至毛遂自薦說或許我便是你的真愛;也有很多人說他只會紙上談兵,實際上什麼也不懂。他從不反駁這種話,在這方面他自有一股無視的傲氣。
這種態度惹惱了很多人,也吸引了一批死忠追隨者,他被封為新世代的大情聖。縱使出過很多書,但他從不舉辦現場簽名會,有人說不過是新世代的宅男,無以見人沒有大家想得那麼偉大。有人卻說他是連出版社裡有名難搞的編輯,都親口稱讚的大帥哥。
眾說紛紜,他就藏身在重重迷霧後,任憑大家猜測。
當然這一切紛爭對網路小說等完全不關心的人來說,一點都無關痛癢。
在網路流行作家的光環背後,是一個勤勉於教學的歷史系助理教授,專長是少數民族的文化研究。這或許可以解釋文學上的造詣從何而來,與跟外國研討會行程相符合的遊記。他所教授的課以繁重刁鑽出名,如果不是腦袋壞掉或被他的外貌所欺騙,否則很少有勇者選修他的課。幸好,大部分的學生都是正常人。
而那些少數不正常的同學,每個都在熬過地獄後成為他的忠實班底,說自此世上再沒有能為難他們的課程。
他沒有向任何人說過他的另一個身分,只是獨自默默的,尋找他的愛人。這種不切實際的行為,便是他最大的秘密。
不是不能說,而是他寧可依靠自己的力量,把對方找出來。
幾年耕耘後,他確定了對方對網路小說完全不在意,可說是他們之間的領域天差地遠。如果說他把屬於靜態文學的這一塊尋遍了,那對方便在另一邊科學或商學甚至運動的世界。就真的,不想見他道了這種地步。
他不知道這是哪裡來的篤定,卻對此深信不疑。
在跨入四十歲之後,他放棄了升等在即的副教授位置,開始出走。名為研究實則探訪。沒有絲毫後悔,卻總有些遺憾。人生過了大半,不曉得還剩下多少時間,逼得他不得不加緊把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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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以沉穩好聽的聲音述說這一切,語氣十分平靜,沒有任何激動起伏。
「然後,現在呢?」在他對面,躺在病床上的老者說。
「現在,我的旅程已經結束了。」帶著花白的頭髮,臉上掛著老花眼鏡的中年男子笑得十分滿足。
老者知道,若依中年男子所言,今天結束後,他的部落格上或許便會貼出這麼一篇宣言,說他終於見到自己的愛人。「可是,你怎麼知道呢?」老者問。
「我的靈魂跟我說,它已經找到了。」我從來沒有感受過,它如此安靜。中年男子說。
「找到又如何?你看得出來,我垂垂老矣。」人生走到盡頭,連髮妻都逝去。
「我不請求您接受我。」中年男子說。這輩子我能夠見到你,知道你沒有恨我入骨,便是最大的快樂。
這樣沒有任何意義。
「當然,如果你願意,請讓我照顧你直到最後。這種請求是否便有意義?」
老者拒絕。他的自尊不容許讓別人見到最後一刻,尤其是在這個尋找這麼久,如今雙眼散發著溫潤光芒的男人面前。雖然沒有所謂的前世記憶或牽掛,他可以理解為何那個人要離開。
中年男子體諒點頭,露出不捨且依戀的笑容,「那麼,是否可以讓我抱抱你?」
「我寧可你不是在這種情況下見到我。」依然拒絕,你不該接觸接近已如風中殘燭的我,回去吧。見到我,你的使命已結束。
中年男子有禮地道歉離開後,老者的女兒擔心地上前詢問父親情況如何。
老者笑著應付了女兒,心中知道中年男子所說為真,因為他忽然了解這些日子他在醫院裡,所支撐的力量是什麼。只是他來得太不巧。
這輩子無法陪他,只好下輩子換他尋他。
真情無以回報,唯待來世。你收到訃聞時的眼淚,讓我暫緩再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