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1年2月10日 星期四

彼岸


  微鹹的味道流進口鼻,冰涼的感觸拍打著腳踝,而遠處,潮水起落的聲響和眼角邊浮動的光影互相輝映。

  「菲洛斯,你想,海的對面有什麼呢?」月白色的髮絲在風中隱約形成曲線,一如低語的女聲一樣柔和。

  不過,妳是誰?

  我確定我聽過這聲音,但為什麼它又陌生得像霧中的燈塔,模糊不清?

  「我知道!那邊有很多、很多魚和故事,就像爺爺他們告訴我們的一樣!」凱莉儘可能張開短小的雙臂,兩顆綠色的大眼閃爍著光芒,火紅的短髮則像剛從海邊浮起的太陽一樣耀眼。「菲洛斯也會跟我們說的,對不對!」

  「恩,」我點點頭,「雖然現在我還不知道,不過我以後到了海上一定會幫看看的,一定。」

  然後,海水淹過我們的肩膀,你恬靜的笑容轉為呼喊淹沒在轉動的黑暗之中。

  我只能瘋狂地呼叫妳的名字。

  

  「洛斯!」

  「不對!」

  高亢和低沉的呼喊先後帶著同樣的焦慮在菲洛斯˙底帕特的床上響起。

  青年猛地睜開雙眼,出現在前方的是少女驚慌的表情,低垂的紅色中長髮雜亂如麻。

  「凱莉……,」青年用力吸了一口冰冷的空氣,試圖讓兀自劇烈起伏的胸膛平靜下來,結果卻是差點一陣猛咳。「早安啊,不過我說過不要叫我洛斯,這樣聽起來好像女人的名字。」青年試著起身,卻發現少女雙手正牢牢抓著他的肩膀,令青年一時間無法順利起身。隔著汗濕的薄被單,熾熱的手感真實的表達出眼前人的情緒。

  霎時,兩人無話。

  「……啊!」少女倏地轉過身走向門邊,打開還冒著淡淡熱氣的餐盒,刻意拉大的步伐顯得有些不穩,「咳咳,想說我們不敢出海的菲洛斯怎麼這時候了還沒起來,我好心來看看沒想到他竟然是在作不知道什麼好夢呢,看來我來錯時間了吧?」

  菲洛斯一臉苦笑,抹了抹仍沾有冷汗的臉龐同時起身答道:「是是是,我就是不敢出海,不過還是謝謝你來叫我。啊,開始下雨了嗎?」青年邊換上襯衣邊打開窗戶然後立刻關上,冰冷的清晨空氣夾雜著海風、雨霧吹進昏暗的房間,形成一小攤水。

  「嗯,從早上開始下的,你看你睡的多死。」轉過身,少女插著腰笑罵。「好啦,既然我們的洛斯也起來了,那我也該回去了,爺爺會生氣的。」

  「準備工作不是督完……完成了嗎?而且今天也不會有人出海吧。」隨意從簡單的餐點裡撿了隻小魚,青年一邊咀嚼邊問道。

  「好像是比預期的還強,所以要多做一些,這次風暴可能會弄壞不少東西。」

  青年點了點頭,「你先坐一下再回去吧,你的頭髮都濕了。」

  「不用了,反正等一下回去也一樣會弄濕。」少女作了個鬼臉,「等會見啦,笨蛋。」

  「謝謝便當。」揮了揮手,青年遲疑了下,然後開口,「對了……凱,我剛才起來前有說了什麼嗎?」

  深綠色的雙眼看向窗前剛積成的小水池,淺淺的水體彷彿因外面逐漸強大的風暴微微晃動。

  「有啊,你叫了我的名字!」然後少女頭也不回的跑出窄小而陰暗、冰冷的房間。

  「……是嗎?」逐漸模糊的是月白色的夢境,取而代之的是口中鹹而帶甜的海的滋味,以及少女金色髮帶沾有水珠的景象。

  

  「小子,你給我出去外面吹吹風吧!」

  除了木材和油漆、柏油以外,各種香料和礦物以及其它五花八門的事物的氣味夾雜著雨天特有的溼氣充斥在略嫌擁擠的工房。此時,一道暴雷般的吼聲正落在此處,青年的呢喃赫然停下。

  「咦,可是師傅我還沒有做完啊?」他愕然道。

  「你以為你這樣算有在做嗎?」抬了抬亮灰色的眉毛,凱莉的祖父──村里通稱「師傅」的老人──捻起一段菲洛斯剛施完咒的繩索,「看看這個,如果有哪個蠢蛋敢用你的東西出海可以平安回來我就是安康魚!」

  「爺爺,我覺得河豚比較適合你喔。」放下手邊的珠串,凱莉咯咯笑著。

  眨了眨眼,的確,仔細一看青年不難發現自己做了一個上午的粗繩幾乎沒有半點咒力,只有一些雜亂的念頭被揉進繩與繩之間。瞥向其他同樣是學徒、甚至年紀更小的男孩們,除了自己沒有半個人因剛才的吼聲停下作業。

  「我、我很抱歉……

  「道歉也沒用,你,還有妳,」從手中露出的半截繩索指了指青年復揮向方才插嘴的少女,「你們兩個給我去外面看下港口,然後到伊凡那糟酒館坐坐,順便想想你們的工作對船員有多重要,在完成之前都不要在這裡礙事!」

  「嗚,外面在下雨耶。」努了努嘴,翠綠的雙眼寫滿了不願。

  「由不得妳,或者,你想要巡傍晚的班?」

  少女立刻拋下做到一半的珠串。

  「師傅,我很抱歉,不過這和凱無關,我一個人去就好了。」菲洛斯一臉歉然說道。

  「我說你們去就是你們兩個一起!那個丫頭和你不知道是怎麼了,整整一個早上魂不守舍的。」挑起半邊眉毛,早年過半百的老者一副「我在聽」的模樣。

  「也沒什麼……只是早上似乎做了個夢,給凱聽見……」猶豫片刻,菲洛斯˙底帕特開口,「師傅,你知道我們這裡有誰是月白色頭髮的嗎?」

  雙眼圓睜,老人一臉不可思議地吼道:「有!看你睡的多傻!整個村子現在除了你師傅我還有誰是?給我滾出去好好想想,免得我一番心力都給白費了!」以不合年紀的氣勢,老者甩著繩子把眼前的人給趕出工房。

  被趕走的一方落荒而逃。而他,並沒有看到本來還氣勢十足的老人暗暗嘆了口氣。

  

  一雙綠眼瞪向前方,試圖看出有沒有雨從前面打來好避開,免得又打進斗蓬、弄濕頭髮──儘管早已溼透。

  「呃……你這麼生氣嗎?」菲洛斯謹慎的問道,畢竟身旁的女孩現在正符合「橫眉怒目」一詞。

  「不會啊。」少女簡潔的回答。只是另一陣打進斗篷的風雨令她又啐了一聲。

  「沉默是金。」青年心想,轉而看向四周縱橫的風雨。

  其實如果真要反省他們的工作對船員有多重要的話現在就已經達到了。半沙半土的路面現在凹凸不平、四處都是積水;較小的樹苗和花草早挨不住摧殘東倒西歪;而夾雜著雨水的風更吹的人幾乎站不住腳、挺不直腰;陸地上都這樣子了,更何況是在海上的船員呢?最重要的是,只要他們的祝禱能讓一艘遇上風雨的船回航,就能保住一家歡笑,就像其他人告訴青年這樣可以不讓其他人有和他一樣的苦難。

  地面漸漸向上傾斜,越過最後這段就可以看到港口了。「我想我知道了,」青年面露微笑對身旁的少女說,「海的對面有應該回來的人。」

  少女驚訝地停下腳步。

  「你、你還記得?」任風一把掀起兜帽,亮紅色的中長髮肆意飛舞。

  「你是說夢嗎?對呀,我還記得你說那邊有很多魚和故事,還要我帶回來呢。」稍稍喘著氣,青年撥開深灰色的瀏海對眼前可愛的女孩說,「真的很像妳呢,不是嗎?」

  「哪裡!頂多六分像!」一邊趕緊套回兜帽,努著嘴的少女直覺式的回道。「不過……你的意思是……

  「那就是有像了。」咧嘴一笑,一副勝利的神色溢於言詞,「就是那樣啊,不然我早上也不會問那個問題了,不過我想會忘記的應該就是不重要的事吧,對吧?不過抱歉,我可能沒辦法給你帶……。」

  「……。」少女並沒有說話,她只是低下頭、微微抬起右腕又立刻放下。

  「怎、怎麼了嗎?我又說錯話了嗎?」

  「沒有啦!只是……只是有沙子吹到眼睛,想揉又不可以揉。你先去看看港口吧,我們趕快看看然後回去吧。」低下腰,少女瑟縮成一團,看起來真是痛的厲害。

  沒問題嗎?抱著這樣的疑問青年踏出往坡頂的最後幾步。

  「洛斯,你在嗎?我說只像六分是因為我以前的確是這麼想的。但是,現在我的想法有一點點不同,我想,『海的對面有我們每個人希望回來的……』。」人,這個字在最後少女卻只能酸澀地嚥下,無法說出。

  「……。」

  「……洛斯?」

  「……。」

  「洛斯?」

  呼嘯的風聲徘徊在巨大的曠野,鉛灰色的天空像要將小小的坡地捏碎般不斷靠攏,血液霎時冰冷如雨。

  「洛斯!」

  「凱!」

  高亢和低沉的呼喊同時帶著同樣的焦慮和堅決在風雨中響起。

  「凱,你還記得前天晚上的月亮嗎?」穩穩地穿過風雨,低沉的嗓音直抵耳膜。

  茫然地搖了搖頭,空洞和滿足的情緒同時衝擊著無法自我的心靈,雙腿因震撼、更因對這種久違地口吻而癱軟。天空、大地及風雨,和著自己不斷扭曲乃至旋轉。

  「今晚要漲大潮了!」

  無法抑止的嘔吐感完全支配了她小小的身體,等到回過神,菲洛斯˙底帕特和他的斗蓬已將她抱住。柏油、甘草、肉桂、月桃、薑……,以及鹹而帶甜的鹽味團團包圍、簇擁著她,火熱的溫度也像要表達青年的擔憂一樣,滲進少女不斷顫抖的軀體。

  「抱歉,我果然應該要阻止師傅的,你一向怕冷。」豪不在意胃酸的腐臭,青年稍稍扎人的臉龐貼著懷中人滑嫩的肌膚,「對不起,對不起……」道歉的低語隨著淚流向心房。

  「不對、不是的……,而且你不用道歉。」想要開口,但殘留在喉間的燒灼感令她只能發出些許嗚咽,唯一能做的只有毫無保留地靠向對方。

  雨聲,似乎逐漸遠去;雨水,不再冰冷。

  「凱,你還能走嗎?」細若窸窣的話語一一流進心底,少女輕輕點了點頭。  努力抬起身子,倚著溫度上的支柱她輕輕說道:「你回來了,菲洛斯」。她不再在意對方有沒有聽到。

  

  上山容易下山難,而半沙半土的小路現在已淹沒於碎石子和泥流之中,幾乎無法立足,加上自四處襲來的風雨,光是要在這裡站著已經近乎是奇蹟了。但是他們卻緩慢、但穩定地前進著,他們彼此緊緊倚著對方,卻不造成半分移動的困難,彷彿彼此糾結的植物可以才給予雙方足夠的力量,生存下去。

  像是花了一輩子的時間才走到,當他們看見村子時少女心想,但是,這段漫長的路程卻不令人生厭,甚至值得永遠珍藏。

  無數人影搖搖晃晃地從漆黑的建築裡出來、跑向他們。祖父、父親、母親、老伊凡和其他熟悉的村民紛紛詢問他們的狀況,但她清楚裡面少了誰,使得眼前的情景萬分陌生。

  「她需要休息。」這是凱莉記憶中最後聽到的一句話。

  之後,一直到午夜菲洛斯˙底帕特才在海崖看見那條金色的髮帶,但不見它的主人。

  

  高過鎖骨的海水冰冷地握住男子,意圖使他窒息;隨著月光跳躍,奇異的影像霎時化作千種妖魔舞動於四周;海蝕洞上,無法辨別距離的黑暗隨著潮水上漲不斷朝自己壓來。

  這些,都是一年前和更久以前菲洛斯˙底帕特在此親身體驗過的想像,唯一的差別是,兒年時的自己身旁還有一對姐妹,去年卻是孤身前來。

  「凱、賽倫……。」低啞的嗓音在洞窟中沉沉迴盪。他還記得,去年回到這裡的時候那段恢復的記憶幾乎令他瘋狂,當時的嘶喊現在似乎還隱約可以聽見。

  為什麼會忘了她呢?為什麼村人們不再提起賽倫呢?或許,其實是自己不願意接受吧,要是當初不提議到這裡冒險她就不會死了吧。所以他逃避了,逃避賽倫的存在,以及一切相關的想法。

  但是現在不同了。一切,都不同了。

  海面不斷升高,終於,冰冷卻也溫柔的海水終於再次親吻這艘船。也許是哪個海盜留下來的吧?或者這其實就是這個村子創建的源頭。男子自嘲的笑了笑,踢著一旁的球形物體等待出發的時刻。

  然後,順著潮水流出永遠不被陽光所照耀的地方。

  「我來了,凱、賽倫。現在,我已經不再疑惑海的對面有什麼了,」,朝陽拂過男子蒼白的短髮,以及繫在船頭的金色髮帶,

  「那裡,有你們。」

  我將遠航,否則此生終無法得到平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