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1年2月10日 星期四

冬日陽光下的成長


  麥克斯.李屈特是個短髮、藍眼的消瘦青年,他常一臉憂鬱地在校園中漫步,但他並不是將全身緊緊裹住的吸血鬼,甚至看起來很精壯、健康。他穿著能襯出完美身材的灰色T恤和緊身的藍色牛仔褲,眼神悲傷。沒有人能知道他為何悲傷,至少他如此深信。

  當他從床上起來,透過灰濛濛的窗看向外面,大學裡每個人都面帶悲慘。他們戴著一張彷彿要上教堂的面具,如幽魂般移動。他打開一部分的窗,幽靈便飄了進 來;他呼吸到的空氣都是灰色,而世界則是巨大的蜘蛛網,佈滿每個空間。他可以看到它們。他舉起自已的手在空中捕捉,動作非常緩慢,修長的手指在空氣中流 動,像彈奏音樂。他想像自己撥開了它們。

  寂靜不是空無,是充滿的,但他該怎麼說?

  這裡已經被空間給佔據,一絲「空無」都不留下。他倒在床上,覺得自己被悲傷所浸透。無色的情感沾滿全身,難以洗淨,而他越是掙扎,越是難以自拔;沒有 「空無」,就連真空中都有意志和思想,那便是鬼,鬼無所不在,在他的髮梢、在他呼吸的鼻尖、在他的唇、還有顫抖的睫毛。他發出呻吟,但他沉溺在這個悲傷的 世界,他想念死亡。

  死亡無所不在。

  空間是死後才產生的,所以看起來什麼都沒有。但沒有人知道、沒有人看到。他因人們一無所知而苦悶,卻又享受這個苦悶。只有他知道,當風吹起時,會帶來死亡的話語。只有他知道,人們正隨時隨地呼吸著死亡。只有他知道自己胸內充滿著死亡、荒頹、破碎。他知道那是甜的。

  他知道這一切。

  「死亡是種藝術,跟其他事一樣。我尤其精於此道。」他唸著席維亞.普拉斯的詩,喃喃道:「……而我可以做得更好。」他搜集死亡。不是真的搜集,只是看在眼裡。學校外的馬路上,不難發現被車輾過的動物,當他看見時,他會停下。他湛藍的眼珠像天空,無情而淡漠。

  時間在屍體上停滯,就像完美構圖上的視覺焦點。

  就像死水,能輕易地留住任何東西。

  松鼠的屍體。螞蟻的屍體。青蛙的屍體。蟋蟀的屍體。貓的屍體。完美、安靜、卻又悲傷。死亡並不帶來悲傷,死亡本身就是悲傷,悲傷就是世界的全部。

  平等,一致,均衡,充實。

  幸福。

  有時他會拿著一本書,走到學校後面小丘上的墓園。這時他會希望世界只有他一個人,讓他能陷入死亡的蕭索。但有時他不介意打擾。當有人來到墓園時,他看 到他們臉上沒帶任何面具。他們寧靜、祥和。他想像死亡降臨在他們身上,他們像凋零的玫瑰,像風化的書,燒焦般地從表皮破開、枯萎。他感到平靜。

  在沒有人時,他會躺在墓園,想像即將造訪自己的命運。他將書抱在胸前,在枯葉中翻滾。他親吻乾涸的土地,呼吸泥土的芬芳。

  他有了些微性欲。

  他的房間像是個密封的盒子,他愛這個盒子。他會撫摸牆壁,想像自己有如壁紙,平伏地貼在牆上。他覺得自己被空間壓榨,呼吸困難。空間太過龐大。但這不痛。隨著體積縮小,他的密度為之增加,他覺得很充實。呼吸停止後,空氣變得穩定,帶著些苦。

  那是大麻的味道。大麻屬於他的室友,菲力普.葛萊斯。菲力普是盒子的另一個主人,他荒唐而髒亂,有著一頭亂髮和滿臉鬍渣,他總是在笑。麥克斯不確定他何時是清醒的,他身上一直都有酒味和煙味。麥克斯不喜歡菲力普,但他們井水不犯河水。

  菲力普無法破壞他平衡的生活。

  雖然菲力普也曾讓他生氣。當菲力普帶朋友到房間來時,麥克斯會出去。他不喜歡人多。而有次麥克斯在離開房間時,聽到菲力普說:「可憐的男孩。他是媽媽的乖兒子,說不定連手槍都沒打過。」

  他真想找天射在菲力普臉上,向他證明自己也是個男人。

  麥克斯不喜歡他媽,因為他媽不瞭解他。母親總是什麼都要管,為何只在乎這種小事?麥克斯想告訴她這個世界多麼黏稠,多麼悲傷,多麼接近終點。但她不瞭解。像他這樣英俊的人,身邊也不乏女性,但她們也不瞭解他。

  「啊,你讀詩?」她說。

  他們的交集就到此為止。

  「你知道韋伯嗎?一個社會學家,他也叫麥克斯。」一個女性傲慢地說。他想,為何你們總是談這些東西?社會能幫助你什麼?一切都是謊言。你看到的世界是什麼樣子?你願意分享你的世界嗎?他會捧著她的臉,想要看透她,看到她們的內在,但他只看到口紅、化妝、睫毛膏。

  「你知道亞瑟.米勒嗎?他是一個推銷員之死的作者。」一個女性帶著討好的說。是,他知道。他是個瘋子,他也熱愛瘋子,但他是對的。然而米勒無法為她帶來額外的特色,米勒是米勒,她是她,她是空的,空氣都比她真實。會有人想跟空氣做愛嗎?

  「我很好奇,你在做愛時也想這些?」

  你想做愛嗎?

  「我進不了你的世界。」她們說。

  但即使這麼熱愛死亡,麥克斯卻不想自殺,也不想殺人。因為這是不同的。死亡無處不在,就算什麼都不做也在。生命是停滯的,時光是停滯的,就連冬日的陽光,也是透明而堅硬的固體。他走在死亡裡面,人們碰他,那是憔悴而乾燥的皮膚。一直都是。

  生命只是裝飾,麥克斯從未想到改變。至少他沒想到。

  那天,一切似乎特別不同。麥克斯的母親寄了一套西裝到學校。那是純黑的西裝,質料很好。麥克斯並不喜歡西裝,但他穿上後,覺得很適合參加喪禮。自己死去的時候,穿著這件也許也不錯,他想。於是他披著這層外皮,帶本小書,口袋裡放了把小刀,前往墓園。

  墓園是一切結束的地方。

  麥克斯從不想自殺。但那天他帶著小刀,也不能說是偶然。那該說是靈感,或是天啟。在冬天的寒風裡,一切都是枯萎的,他坐下來,翻開書,閱讀被墨水密封的文字。螞蟻爬行的聲音從他旁邊流過,他聽到鬼魂的低語,卻有些不同。

  陽光照在書頁上,就像人的溫度。

  很完美,麥克斯心想。他忽然覺得這是完美的,便伸手握住小刀。這時,室友菲力普在他身邊坐下,破壞了這份完美。菲力普笑著說:「很好的西裝。」但他全身都是煙味。

  麥克斯道謝,然後有禮貌地問菲力普為何來此。

  「你知道,我厭倦了參加喪禮。」菲力普說:「我恨這些墓,他們下面都埋著死人。它們吞食這些,樂此不疲。但我並不真的討厭它們。」

  什麼?

  「我想……」菲力普說:「死亡帶給我們平靜。」

  麥克斯忽然覺得恐佈。

  「而且,你知道嗎?我認為死亡到處都是,這給我平靜。空間不是空無的,死亡也是,死亡就是空間,它在任何地方,在我體內。」幽靈這麼說道,他的言語,他的牙齒和殘破的唇,熱切地從書頁中飛出。菲力普笑著說:殺了我。

  咻。

  血紅色的斑點沾滿書頁,麥克斯切開了古老幽靈的咽喉,窺視宇宙的內側。時間從裡面噴出,金黃色的陽光從裡面噴出,菲力普頭往後仰,脖子的切口拉成大大 的笑臉,他笑了,笑聲極為宏大。麥克斯被震憾了,他的呼吸急促,拿著刀的手發著抖,洪流流過上面,非常溫暖,讓他熱淚盈眶。

  但這是短暫的。菲力普向後一倒,胸前的襯衫被染成一片鮮紅,這就是生命的爆發。但血不是醉人的紅酒,死亡也沒有腐朽的香味,麥克斯喘著氣,發出悲慟的呻吟。他摸遍室友身體,想要尋找死亡,但什麼都沒有。他切開那身體,想從裡面掏出更多東西,但什麼都沒有。

  青年放聲大哭了起來。

  那天,他完成了青春期,成為社會人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