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
她不小心弄丟畫廊的畫,那幅姊姊最喜歡的畫。她弄丟它,又找不到方式補償,只好將自己掛上老舊的鉤子。人來人往,路過一幅又一幅,路過她,但沒人認出她是誰。
她完美無缺替代了那個位置,沒人知道那幅畫消失無蹤。
1
那幅畫是姊姊親手畫的。自從摔馬的意外,她有很長一段時間沒有提筆作畫。那是她五年來唯一的破例。她畫的是在街道上看到的那個男孩。
男孩靠在巷弄口,面無表情,他看起來驚人的年輕,彷彿被時間遺棄。那不是婦人們所渴求的青春的幸運,因為他看起來就像是被忘記了,被顏色、時間和人群、聲音遺忘。他沒有笑,單單歪斜著頭,下巴揚起的角度似乎在嘲弄人。
棕色的瞳孔深邃,留海散落在眼前。
──至少這是自己在畫中所看見的。她不知道為何姊姊要把他畫下來,這個男孩看起來那樣普通。
2
那是一張美麗的側面。
最惹人注意的是一頭泛著綢緞光澤的黑色長髮。有一部分的它們收藏在柔軟的卡其色頭巾,像一個精緻包裝的禮物,但幾絡不討喜的髮絲從額前、耳際滑落,貼在冒汗的皮膚上,或迎風而飛。
而她裸露在外的耳朵精巧可愛,墜有藍寶石的耳飾自耳垂墜下,沿著微仰的頸項劃出一條優雅流暢的線條,閃爍出陽光的色彩。
她如此自在仰頭,飽滿的嘴唇微開,好像正為一個遠方的笑話不可自抑。但閉起雙眼的睫毛卻向臉頰投下沉靜、滿足的陰影。
她騎乘馬背,背景是大片草原,捏住韁繩的雙手柔軟光滑。
--在姊姊的筆下,整幅畫隱含魔力。
柔和、溫暖的色彩滲透畫布,輻射出一股寧靜平和,連不懂畫的少女都受到感染。
「好漂亮。」少女情不自禁地說。
她的姊姊──那名畫者──坐在輪椅上,筆並沒有放下來。她的工作服沾染上許許多多的顏色,沒有受到設計與安排的相同色彩,因為疏忽而染到她身上看起來變得暴力。
「咦,還沒畫完?」
年長的女子用畫中女子的嘴唇向少女微笑。然後很快藏起笑意的她,流露出悲哀的表情。等到少女繞過畫室,把下午茶放在另一房間桌上,再回到房間時,圖中的女子眼睛下多出一顆嬌小的痣。
「這樣的話,我就畫好了。」
姊姊用謹慎又寂寞的眼光審視著畫。
這次,畫中的女子看起來比較像年幼一些的少女了。
3
「所以--就這樣而已囉?」
女子抬起專注畫布的臉,左耳微朝向後方,等待的下一句話。她正在調配最能符合那對栗色雙眼的色彩。
在對於成品的想像中,這將是畫裡唯一的靈魂,其他部份不是輪廓模糊,就是色彩對比不夠鮮明。這不是好的、可以賣上好價錢、或讓人讚嘆的畫。
而自己太久沒畫。如今重新摸索,仿若一棵等待新芽的樹,舊有枝枒永遠逝去。
「什麼意思?」等不到後續,她沉靜地開口詢問。
「就是──妳花錢讓我看著妳畫畫?」
「除了我的親生妹妹,我從沒讓人看我作畫。」那彷彿說明一切。不過如此坦白沒有得到回應,她只好繼續說下去:「但她不願意花這麼多的時間不發一語,她說那樣很寂寞。但,我認為完整的畫作多少帶著修飾、掩飾或裝飾,只有未完成的畫作是真實的話語,就像……就像仍未完整、卻把殘破的靈魂狀態展現在他人面前;就像一個逃兵等待著自己心愛的人將自己包紮完畢。可是兩人都清楚傷口將成為疤痕,皮膚不會完好。」
聽到站在後方的人發出不置可否的悶哼聲,她的聲音揉進一股柔軟的笑意。
「這一段時間,我都像是赤身裸體。」
「嗯--這部分不就該是妳的目的才對。」
「我坐在輪椅上很久,你是一個健康年輕的人,可能不那麼清楚這代表了些什麼。」
將白色混進原來的色彩,沒察覺一瞬的沉默與年輕臉龐尖銳的厭惡,女子過度耐性和謹慎地將畫筆飽吸顏色──那像下雨後,帶著清新味道的土壤。
「除了不付錢的人,我讓所有客戶看得到我的裸體。」
女子忍不住發出笑聲,但仍小心壓抑肢體語言,就像一具被束腹包裹的身軀。直至笑聲停歇,身後人口齒清晰的宣言:「我讓付錢的人得到快樂。」
「是的,」她終於回頭看他。湛藍的眼睛帶著倦意,彷彿笑這件事情令她疲倦。「你看著我畫畫,讓我感到快樂。」
4
比男孩更加年長,卻比少年更加年輕,無法找到恰當形容的男性按照原路,在自己與女僕的掩護下,偷偷摸摸離開。她的醜聞是家族公開的秘密。但仍然為秘密。她希望是秘密,而其他人也是,於是成為默契,不遵守規則的僕人將成為下一個警告新僕人的危險傳說。
畫室窗簾拉緊,空氣濕悶。她拉開簾幕,放進夕陽餘暉,然後重新審視畫作。
她知道畫中主角的膚色不應蒼白。因為陽光正傾倒色彩,一點一滴驅逐清晨的寒冷、與覆蓋城市面目上一層灰藍的面紗。他應沐浴光線,雙手交叉胸前,斜椅牆面。
但畫中人藏匿巷口,陽光像件破舊的衣裳遺棄腳邊。他化身夜的最後一塊領土,藉微抬的下巴,讓眼中的慍怒驅逐任何注視的事物。
在日光之下,抵禦日光。她喜歡那樣的眼神,像一名戰士,即使已經戰敗。而因如此,她不知該如何為這對眼睛上色,只能找到最能修飾的色彩,掩蓋自己的欽慕。
5
長髮用綴鑽的蝴蝶狀髮飾盤於頭頂,頸項掛有黃色水晶,深綠低胸的禮服。稚嫩少女化為半個女人,還未取得的另一半來自男人的賜與。
穿衣鏡裡的少女雙頰漲紅。想像一名英俊男士的邀舞,戴著與禮服同色手套的手拉起衣襬,向鏡中的自己行禮。光想像對方能看見自己白皙的足踝,便足以令她害羞快樂。
「妳好美。」在自己身後,坐在輪椅上的女性露出笑容。
來自於姊姊毫不掩飾的誇獎讓少女既困窘又驕傲,但還不足以沖昏頭,再度回望鏡中長像一模一樣的她們時,她依然體會得到其中的荒謬。一向身為優秀騎手姊姊的飛揚長髮,如今柔順貼扶。她無法再騎馬奔馳,反而得到一輛離不開的輪椅。而始終恐懼抓緊她肩膀的自己,正準備參加成人社交舞會。
姊姊曾經笑說:我就像隻閹割的野貓。那時兩人都笑起來。不過自我安慰有所限度,她硬擠出笑容:「才不美,我看起來好怪啊,我已經可以想像等到有人向我邀舞時,我會緊張到踏錯舞步,踩到對方鞋子,或著將哪位男士或女士絆倒呢。」
「妳唯一的敵人就是那些搶走妳共舞對象的女人。所以,妳絆倒她們是對的。」姊姊調皮地眨著眼睛。
「欸?那如果我就是絆倒了那個對象怎麼辦呀?」
「往好的方向想,你們很可能跌在一起。」
兩人一同笑出聲。少女小心扶住髮飾,以免滑落下來。而久未修剪的髮絲不小心落到年長的女子額前。她輕輕撥開它,塞向耳後。
「別擔心,我會幫妳製造機會。」
那是一個失言。湛藍的雙眼一瞬被痛苦和悔恨淹沒。如此迅速,幾乎令兩人窒息。
「……雖然不能那麼做了。但我有一樣好東西,可以為妳帶來勇氣。」
女子的雙手放上輪子。她在推動輪椅轉向別處之前,已經調開目光。輪椅發出吃力的嘎吱聲響,如同要倒不倒的大樹折斷前的呻吟。但她笑說在打扮完成前女士是不離開這裡的,婉拒了妹妹的幫忙。
「秘密不能這麼快揭開。」她神祕微笑。
年輕的女孩被獨自留在房間。她在穿衣鏡前又轉了一圈,衣服沒有輕盈飛揚,因為它們略些厚重,而裸露的肌膚太多,她可能看起來像妓女。項鍊在柔弱的頸項間顯得沉甸。她的鞋子樣式也可能過於平凡,無法引起男士的興趣。它們是最新款,可是她可能沒有優秀的眼光選擇出最好的那一雙。
一陣無助湧上,自己彷彿被遺棄在荒野中央,沉重繁複的衣服變得累贅,她需要的是適合奔跑的鞋子。還有一匹馬,以及會騎馬的姊姊。直到門外再度傳來輪椅的聲音,她終於找回冷靜,重新整理好心情。
似乎沒有注意到少女前一時刻的狀況,年長女子縱容地微笑。
「先在椅子上坐下來吧。」
抱持困惑,但慣於依賴年長一方的少女頷首。
「閉上眼睛。」
「到底什麼啊?」
「閉上眼睛。」
漲滿胸口的好奇心需要被立刻滿足。她閉上雙眼,然後耳上傳來一陣雨滴的冰涼。少女盡量不讓自己退縮,但胸口彷彿被重捶一拳。嚥下口水,膝蓋上的手交握起來。她當然什麼也不會抓到。這時,另外一隻的手覆蓋上手背。
對方很可能誤讀了緊繃,然而所有敏感語句都像透明卻結實的繩索,勒緊彼此的脖子。血緣已為第一條枷鎖,不需再找另外一條自殺的途徑。
「還不可以睜開眼睛喔。」年長的女性輕聲提醒。少女戰戰兢兢的點頭。「先握著我的手,不,不用兩隻,一隻就好了,好,就這樣……然後站起來,跟著我一起走……好,再往前一小步,可以了,停下來。」
姊姊捏了捏自己的手。「可以張開眼睛了。」
可是她已經知道自己看起來像什麼。
鏡中黑髮藍眼的女子戴著墜有藍寶石的耳環,與身上的華服和首飾相互輝映。然後,她再也無法忍受的閉上雙眼,除了恐懼懦弱的神情,她看起來就像五年前的姊姊。
但即便閉緊雙眼,她也不可能忘壞鏡子裡的畫面。左手變右手,左眼變右眼,鏡中的左右相反不再是簡單的答案,一同出現在鏡中的她們,就像一幅被惡意設計的繪畫。
6
摔馬的意外出現之後,她終於應允婚約。對象是在成人舞會前便見過的男性。他是一個善良的男人,也是一名作家,更為窮貴族的後代。於是綜合所有因素,僅剩的選擇是成為更窮的貴族,而唯一的問題出自於此──貧窮代表黯淡的燈光,貧窮代表無聊的食物,貧窮代表工作與煩惱,貧窮代表貧窮
可是,貧窮也代表接受一個不良於行的女人。而她想,當她的身體已經交給醫生,那麼交給另外一個男人,或許也是可以接受的。
白紗罩住她的臉,禮服掩住她的腿。她是一個最美的,坐在輪椅上的女人。他的丈夫彎下腰,吻到她的嘴。
7
性愛的過程艱難而漫長。
她感到難堪,因為她無法動彈。被異物入侵的時候,她想必露出痛苦的表情。然後結束的時刻,她一邊喘息,一邊啜泣。因為她迫切想清理身體,丈夫卻累得不願把自己抱進浴室。
她感到疲倦,疼痛,還有心灰意冷,一切都讓一場夫妻義務成為強暴。
8
回應了丈夫的信,她遠離莊園,返回家鄉。
馬伕將女子從馬車抱下,而在僕人引導自側門入屋。母親點燃燭火,搖曳的光棲息在藍眼珠,像一隻沉眠的動物。她看起來面無表情,然而嘴角的細紋暴露出對女子抱在僕人手中的不贊同。不過失態從未與她刮葛,無聲示意後,女子被帶進一個陌生的房間。
女子陷進柔軟的椅子,她不知道這是誰的房間,但這個地方是她的家。放任鄉愁席捲胸口,她不得不緊閉起雙眼以平復激動,一會才鼓起勇氣注視自己的母親。燭台已被安置桌面,爐火也燒得旺盛,獨獨不足融化母親冷酷的面具。
然後,女子扭曲著臉孔,解開衣裳。她脫得既急促又憤怒,燒在牆面的剪影狂暴不已。衣服底下是一條巨大陋疤的疤痕,像一隻蜥蜴,趴伏在蒼白並帶著皺紋的腹部,暗示她終究是一個用過子宮卻失敗的女人。
「我得到這個。」她想試著更歇斯底里一點。
一時間無人說話,而疤痕在搖晃的火光中跳動,彷彿一個嬰兒,揮動又小又細的四肢,伊伊呀呀地模仿起木頭燃燒的聲音。
最後,她的母親靜靜答覆:「關於我身體欠佳,執意要妳留在家鄉陪伴這件事情,妳的丈夫會諒解的。做為補償,每個月我仍會將錢寄過去。」
她轉身離去。
「把衣服穿好,妳該去休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