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
那是她無法告人的秘密,關於在十三號星期五早晨撿到的那一本書。
那時她正在鞋櫃旁穿鞋,腳蹬著周末才和家人一起去買的厚底鞋。沉醉在自己比十三秒之前的自己更加往上高了十公分 的想像中的她,卻忽然聽見了奇怪的聲響。彷彿是兩件衣服在水龍頭下清洗著、摩擦著的聲音。
窸窣、窸窣、窸窣。其中似乎隱含著一股神秘的節奏,好像是一首用戲謔的嗓音歌唱著的、打著怪異節奏的歌曲。這個聲音從自己的背後發出,也就是鞋櫃旁的安全門之後。
平時安全門是鎖住的,而且雖然政府規定安全門後不能擺上任何東西,然而住在公寓裡的人們是寧願為了自己的方便而忽略那些潛在的危險性。火災、地震什麼的,都只是可能性。對,正因為是可能性,所以重要性比不上生活中正不斷上演的進行式。為了讓走廊顯得更寬、視野顯得更好,東西都得盡量往見不到的地方塞,這樣就能讓生活變得更加方便──基於這樣的理由,安全門是無法往內推開的。而無法推開的安全門乾脆是鎖起來的,看起來就像是一面經過特殊加工過的牆壁罷了。
那個地方,在紗窗外的風吹起的時刻,的確是可能搖晃起沒有收起來的、鞋盒內的紙張。窸窣,窸窣,窸窣的。沒注意到的時候就會嚇一跳,然而一旦知道真相之後,才覺得驚嚇過頭的自己好像一個傻子。這個世界上沒有魔法,沒有鬼魂,沒有人為以外的事物,只是再平凡不過的自然現象而已,在聽見怪異的聲響時,內心深處猛然升起來的奇的黑煙,僅僅只是自己嚇自己的妄想而已。
可是,可是這個不是。她吞了一口口水,聽著那個細細地摩擦聲。全身僵直不動的她,仍然可以透過那個聲音想像著有一個調皮的孩子,拿著一件外套去擦著自己的衣襬。寬大的衣服會因為孩子的觸動而貼近自己的肌膚,會感受到被一隻手按著似地壓力,然後還有魔幻無比的輕觸、摩擦。
窸窣,窸窣,窸窣。
她捏著皮包的手變得更緊了,絕對不是鞋盒內的紙被風吹地一顫一顫。鞋盒早就放著自己的舊鞋丟掉了,而且,而且──
窗戶沒有開。
她忽然覺得異常地興奮。自然界的任何一切,都是無法讓聲音產生的。但它發生了,用耳朵聽見,用身體想像,用心感覺。難怪昨夜的月亮泛著特殊的紅光,放任著自身被地球的影子侵蝕掉自我的圓滿,烏雲一下子遮住了光,光卻又不甘滲透著,張牙舞爪照到自己的窗前。
這種妖異的紅光,原來正在諭示著「什麼」的發生。
額頭的汗水已經流到了頰旁,啪搭一聲滴下略為圓潤的下巴。她嘻嘻笑起來,嘻嘻嘻嘻,哈哈哈哈。又尖又細的怪異笑聲也有一種特殊的韻律,與奇特的摩擦聲相互交織在一起,就像一首唱給非人者聽的歌曲,在無人的大樓走廊間緩緩騰高。
接著,就是要回過身的時刻了,就是要回過身了。興奮被一股恐劇的好奇心取而代之,她的臉脹紅了起來,像一顆鼓脹的紅氣球。然後連汗都來不及擦拭,她一邊發出虛張聲勢的尖叫,一邊發狂似回過了身,厚底鞋還差點扭了腳踝。
碰一聲。連帶著轉身時一同甩出去的皮包大力撞在一扇門上,最後軟弱無力掉下來,裡頭摔出了一隻粉紅色的手機。除此之外,那裡什麼也沒有。什麼都沒有。
她睜大了眼。那裡,真、的、什、麼、也、沒、有。沒有鞋櫃,沒有堆放的雜物,沒有安全門。只有一扇用美麗花紋裝飾的門,但美麗的裝飾卻是用破爛的鐵片以浮刻的方式裝飾出來的。只見到那些突出來的鐵片邊緣閃爍著危險的光線。然而在陽光之下,凹凸不平的切面反射出不同角度的光線,帶著一股虛幻的優雅。
這是什麼?女人的目光掃往了整扇門,打亮起來。那是一扇比自己高兩倍的門,材質看起來既笨重又冷酷,如果不是強而有力的高大男人,或許誰也無法開啟這扇門。可是有門把,她看見了門把,好像呼喚著自己一般,小小的鑰匙孔有如一張開開合合的小嘴。
女人戒慎恐懼前進幾步,一往前進的時後,她突然見到篆刻在門上的字,就像一塊剛從鍋爐中拿出來的紅地發光的鐵一般閃爍的字。「來自最遙不可及的年代,送給被選中的人。」她用沙啞的喉嚨念出了這一段字,上面是用中文寫的,而下頭以她有限的認知中則有英文、日文、阿拉伯文、韓文……女人為了看得更仔細一點,加以靠近,卻震懾住地張開了口。。
密密麻麻的文字彷彿扭曲的蝌蚪一樣遍布整扇門。一眼就能明白了,門之所以作的這麼高、這麼大,一定就是為了容納這麼多字。看不完的,無限的──各式各樣的文字。不過所有文字堆之中,只有中文的那段繁體字字在發光。
她忍不住用自己的手指觸碰那段字,摸起來冷冷涼涼的,沒有想像中的滾燙。
「來自最遙不可及的年代,送給被選中的人。」然後輕聲細語念出了。
接著,門忽然像被一隻看不見的手壓縮了。她發出驚叫,口中像錄音機一樣沙沙播放:不要,不要,不要,不要。慌亂之中,伸出手來想要拉那扇門的門把。但當要摸向門把的前一瞬間,換下一口呼吸的那一瞬間,門已經被消失不見了。
沒有看見門後的光景,沒有搞清楚眼前的事物,沒有仔細想過自己這一趟奇特的遭遇──這些都沒有出現在她的腦海,因為還有更重要的事情。她瞪大雙眼看著她的手,那隻本來要握向門把的手。
上頭、正貨真價實地捏著一本書。
鞋櫃回來了,雜物回來了,安全門回來了,可是卻多了一本,本、來、沒、有、的、書。書的標題是:《永無止盡的待續中》,於是她迫不急待打開了它。
□
在網路上被稱為キョコキュ的年輕孩子搭著電梯上來,到第六樓的時候,叮一聲,電梯門開了。他走了出來。
透過紗窗射進來的太陽非常刺眼,使著キョコキュ不禁瞇起眼,但他並沒有完全閉上,而是就著不完全的視野見著空無一人的走廊。那裡有鞋櫃,還有一扇安全門,以及隨意堆放的雜物。然後他也在一扇門前的地毯上看見高昂的黑色皮包,一隻粉紅色手機,還有一本書。
孩子什麼也沒說,但空洞的黑色瞳孔卻像漣漪一般,慢慢泛出生命的光澤。他的手就像溺水的人一樣往前伸出,然而就像忽然知道了自己的能力極限一般,無能為力垂下。
「找到了……找到了,找到了,終於……」
他只是在原地反覆自語。
接著,雙肩因為哭泣而顫抖起來。
第一章
キョコキュ一開始把自己稱為「鑰匙小孩」,因為他身上帶著大把大把的鑰匙。黃銅色的,生鏽的,嶄新的,紙的,塑膠的,真的,假的。有兩隻特別大的是家裡的雙鎖門,有一隻是大樓樓下的大鐵門,還有一隻是自己房間的門,最小的則是用來鎖住抽屜,其他還有一連串是撿來的、偷來的,自己用廣告紙、厚紙板或塑膠紙做的。
這是很沒有意義的事情,關於自己製作鑰匙這一件事。尤其才十六歲、應該要去上著國中的他,理所當然沒有像開鎖匠一樣的技術。只是拿著剪刀或美工刀,切割出鑰匙的圖案,然後用筆在上面畫裝飾,最後拿透明膠帶將它一圈一圈貼起來。完成的時候,它看起來就像一隻綁了透明繃帶的軟弱鑰匙,可是キョコキュ仍然感到心滿意足。
自己心滿意足就足夠了,他也不是沒有常識的人,所以也很清楚沒有必要把這件事情告訴別人引來側目,只是將可以用的和無法用的分門別類用不同鑰匙圈分類好。無法用的藏在他心愛的橘色的LA NEW側肩斜背包中,可以用的則掛在腰帶上。
走在路上就會匡啷、匡啷的。就算沒有走在路上,光窩在小小的電腦螢幕前,稍微移動一下身子,轉動一下痠痛的脖子,都能聽見匡啷、匡啷的聲音,就好像有一個人在陪伴著自己。
在十二月五日 的今日,最特別的今天,他也是這樣。不過比平時更誇張地在椅子上動來動去,好像暈船一樣。鑰匙匡啷匡啷地地、彷彿從窗外流瀉進來的月光擲地有聲。
遲到的兔子:喂,キョコキュ,幹嘛不回應啊?
叮一聲,螢幕上的MSN訊息又彈跳出來。キョコキュ眨了一下眼睛,雙手擺上鍵盤,可是思考了好一會,卻什麼也沒打出。他真的不知道要說些甚麼。他們剛剛在聊一個暱稱叫做愛莉絲的女孩子的事情,老實說,キョコキュ實在不知道她是誰,只依稀從對方的文字中明白這是「遲到的兔子」念的學校中,一個宇宙無敵大絕世美女。
她和遲到的兔子是青梅竹馬,可是愛莉絲比他大一歲,然後……是誰先告白呢?不行,キョコキュ皺著眉頭,他想不出來其他的了。雖然調閱出歷史訊息就可以,可是電腦前些陣子壞掉了,和兔子聊天的內容也付之一炬。
遲到的兔子:キョコキュ,又在發呆了後?你在這邊等多久也不行啦,乾脆出去走一下,幫自己去小七買點東西慶祝一下也不錯吧?嘿嘿,讚,可以偷喝酒耶,性福。
才一行打完,遲到的兔子又急忙鍵出一行:拍謝,打錯字,幸福啦!幸福!
錯字這種事情也無所謂,他不會放在心上。如果選擇用MSN溝通,就得接受會有錯字的時候。雖然好像是誰說過隔著螢幕聊天是虛假的、不可相信的事物,但如果是經過修飾過的、虛偽的東西,就不應該會留下錯誤,至少在表面上看起來一定是完美無缺,令人找不出破綻。キョコキュ認為,都能給予時間經過偽裝了,何必要留下錯誤呢?會留下錯誤,正證明了那是真實的。
遲到的兔子對自己而言是真實的,不是網路之間交錯時發出來的煙火,馬上就消失不見。
キョコキュ遲疑了一下,兩隻手像隻受傷的烏龜,開始緩慢在鍵盤上摸索。
『這樣好嗎?』
『啊?』
『你和愛麗絲在冷戰中。』他想了一下,『還在這邊和我聊天,快一點打個電話去安慰一下她。』
『>/////<』
遲到的兔子不知道為何要打出這樣讓人誤會的臉。
キョコキュ沒發現自己在螢幕前露出了無奈的笑容。
『等你回來啦,快點去!>/////<』
『嗯,好啦,謝。』回應自己的是一個臉紅的洋蔥頭。
遲到的兔子是自己在網路聊天室認識的網友,那時的自己還把暱稱叫做「鑰匙小孩」,或許是這個暱稱取得太拙了,所以就被這隻奇怪的兔子特別用紅字標明了「你真是超遜的耶」來搭訕,接著兩人有一搭沒一搭聊起來。剛起頭還有一些彆扭,為了不讓話題斷掉,只好把自己喜歡吃的東西啦,喜歡的顏色啦,還是不是處男啦,這類無關緊要的話題拿出來,可是相互拋擲的球沒有人漏接,很自然而然,時間久了,兩人聊天的內容就越來越廣。
不過遲到的兔子以為自己叫做鑰匙小孩,是因為父母通常都不在家的關係。
他跳下了椅子,隨手撈起LA NEW的大橘側背背包,把錢包扔進去。キョコキュ在深呼吸一口氣之後,才輕輕推開房門。見到電燈全開、電視也打開的客廳與飯廳仍然空無一人時,他先瞪大了眼,下一瞬間卻被寂寞佔據,然而眨眼之後,無神的雙眼就被全然的無助與痛苦淹沒。
背包其實一點也不重,可是他的背脊漸漸駝起,好像被看不見的重量壓得喘不過氣。キョコキュ揉了揉眼睛,像要甩開什麼一樣搖搖頭,身上的鑰匙又刷啦刷啦地響起來,聽起來就像一陣嗚嗚的哭聲。
可是那沒有用,不管是揉眼睛,還是搖著頭,或是閉上雙眼再重新打開,這些都沒有用。腰帶上掛著的鑰匙沒有一把能替自己打開一扇通往過去的門,也沒有一把能通往圓滿的未來,更沒有一把能使他再次找回自己的家人。
キョコキュ無法否認現實,因此,他也無法告訴自己挺直背脊。他就只能像一個駝背的乞丐,被背包中的書及鑰匙,壓得不成人型。
離家之後,他沿著馬路邊的街道直走,前往距離家中約略二十分鐘路程的醫院。
現在的時間是晚上十點左右,沿途的麥當勞和便利商店雖然還開著,但許多餐廳店面已經拉起鐵捲門,不過,因為是住商混合區的關係,所以即使獨自一人行走在街上,抬起頭時,依然可以看見一盞盞亮起的燈光。
光是認知到這點,走在路上就會讓人有一股沒來由的安心,還有人與自己生活在同樣的一片天空下,所以也許也有人像自己一樣,單獨一人在哪裡行走。而或許那個人就和自己一樣,會感到害怕、恐懼、寂寞、無助,因此更能坦然接受自己這樣的心情。
一點也不丟臉,這種心情是正常的。但キョコキュ依舊無法壓抑從酸澀眼眶湧現出來的淚水。他知道,自己這樣的想法只是自欺欺人,自己會一個人行走在街道上不是一個被強迫的選擇,而是出自於沒有選擇後不得不承擔下來的結果。
這和那些遠離家鄉、遠離溫暖的人的經驗是完全不一樣的,也與可能被家人趕出去、獨自流浪的孩子不同,而且它一定和大多數的人的經驗都不一樣。因為,他是活該的,這是懲罰。
匡啷,匡啷地,キョコキュ忍不住在街道上奔跑起來,而當他意識到今天行駛的車輛數量不多時,就開始移往馬路的中央,像一隻羚羊,快速、全力、拼命跑起來,好像那樣跑,就能把背後的什麼遠遠拋在身後,好像那樣跑,就能及早一些抵達終點。
「對不起。」
雖然他在跑起來之前,想到了被自己扔在螢幕前方,說要等自己回來的兔子。
這次可能遲到的變成自己了。
第二章
平常人們都說,秘密只要被第二者得知就再也不是秘密了,可是那不是真的,人們只是沒有碰過即使把秘密講個第二者得知還足以被稱為秘密的證據,所以大意地否認了這個可能性。
キョコキュ就是證明,他有著即使講出也不會失去秘密這個意義的秘密,而且不只一個,他有兩個。兩個無法被語言、文字與證據三者解放,只永遠能封鎖在盒子中、不見天日的秘密。然而,就算無法被人相信,對キョコキュ來說,這個秘密的真實性,就像我們不會懷疑太陽、光合作用與原子的存在一樣是再真實不過。
他現在要去的醫院,就正躺著他的其中一個秘密的痕跡。簡單來說他要去看的東西就是指紋。巨大、神秘、未知的祕密曾經留在這個世界上的證明,一枚剩餘下來的不完全的指紋。
在別人眼中,一而再,再而三的前往醫院進行確認的模樣,就像得了強迫症,但就像必須抬頭看大樓中的燈光、搖晃身上的鑰匙來確認人的存在一般,他必須這麼作。因為除了自己之外,再也沒人可以證實秘密的存在了,只有他才能去確認這個事實在自己胸口中的殘影──那、是、只、有、他、才、作、得、到、的、事。
他不會放棄這個秘密,就算不被人相信,他都會相信。遲到的兔子不相信,他也會相信,畢竟,沒有人會去懷疑太陽的真假吧?
他在十點半到達醫院,但不管是早一個小時,或晚一個小時,這個時間的醫院早已不開放外人進去,除了急診室仍亮著燈光,其他都是一片黯淡。キョコキュ站在馬路中央,從他的位置看去、醫院就彷彿一隻在頭前吊著燈光的巨大深海魚。
不過就算只有急診室亮著,從外面也看不太出來裡面到底發生了甚麼事情,相反地,從急診室的方向要往漆黑的馬路看過來一定也什麼也見不到。即使亮著燈光,證明那裡有人,也與自己毫無關系,這樣的體認再一次從キョコキュ胸口中泛開,在寂寞和孤獨重新泛濫開之前,他匡啷匡啷地搖晃著自己的鑰匙,往停車場的方向跑去。
這個時間停車場如果有人,也只剩在屋簷角落下睡覺的流浪漢。但キョコキュ還是相當慎重左右看了一下,觀察有沒有人路過,而且他必須注意腳下,因為流浪漢們躺在攤開報紙上,就像一團被捏爛的廣告紙,如果沒有注意到的話,可能就會踢到其中一人。
停車場的後方,則鄰接醫院特地建給住院病人的小型公園。整齊修剪的矮樹用平庸的想像力排列成迷宮。或許意在掩飾迷宮的平凡無奇,矮樹之間會搭以剪為動物狀的綠樹,充當微不足道的裝飾,唯一可稱得上有心的可能只有每兩天這些動物都會在園丁的巧思之下改變造型。
但還是很無聊,這些東西一點也無法讓人開心。而且因為晚上不可能會有人來這的關係,所以連一盞燈都沒有配置,看起來就像荒廢的墳場。沒有一個病人會因為看到這些東西而打從心底感到開心,他們的心已經萎縮到無法欣賞世界的美好。
他們根本就不懂,沒有東西可以讓病人開心,沒有任何東西可以,誰都不可以,沒有人可以!
キョコキュ的腳步未曾停歇,也不曾放緩,但他呼吸急促起來,心跳也變快,可是絕不是疲倦的關係,絕對不是。
這一趟路他走過無數次,閉著雙眼都能摸索到前往的方向,而即使他的雙腿斷了,他也會不吭一聲地用爬的前往他要去的終點。因此雖然被失眠困擾,キョコキュ的身體還是接受了他的意志,在到達那裡之前,絕不會因此退讓一步。但キョコキュ卻鼻子一酸,傷心了起來,或許是因為今天是特別的日子的關係,所以連心都變軟弱了,連帶著身體都遺忘他的堅持。
不過就像要證明自己一點也不累一樣,他不只沒停下來,還加快了腳步,最後キョコキュ在公園盡頭,也就是與醫院建築物相接的轉角處牆壁上,找到他畫記號的地方。那是一個用立可白畫出的笑臉符號,如果不是他,其他人一定會將之視為無聊的惡作劇吧。
站在圖案的前方,キョコキュ深呼吸一口氣,然後慢慢朝向空中伸出雙手,彷彿一個向天空祈求雨水的孩子,儘管那裡除了月亮以及雲層之外什麼也沒有。然而,就在他雙手高舉了幾秒後,キョコキュ的雙腳離開了地面。他的鞋面仍與地面平行,所以看起來不像漂浮在空中,反而像有一部看不見的電梯穩定拖住男孩的身體,讓他安全往上升。
他從頭到尾都閉著眼,直到透明電梯在建築物四樓的窗前停住了,才緩緩睜開。
不知道是因為興奮,還是疲倦,他的臉微泛著紅,而先前的哀傷已經消失不見。キョコキュ攀住了窗緣,如同往常一樣,打開不曾上過鎖的窗,靈巧又無聲走了進去。
不過,那張泛紅的臉很快就黯淡下來。
啊,果然……
キョコキュ輕輕嘆了一口氣。果然還是這樣。因風而起的窗簾靜止了下來,露出了年輕的孩子悲傷的臉龐。
床邊的心電圖正以穩定的節奏閃爍著,有著近乎透明膚色的少女躺在那裡,流瀉在枕頭上的黑色髮絲綴滿了銀色的月光。她的胸口上下起伏,長長的睫毛被風吹拂,彷彿下一秒就要張開眼來地輕輕顫抖著。
每一次見到她,キョコキュ都會不自覺屏住氣息,好像連他吐出來的一口氣都會殘酷地傷到這名少女。不過,他知道再也不會了,因為這名少女是無敵的,無論精神或肉體,她都不會受到任何的傷害,而在這個世界上也不再擁有可以傷害她的事物。
她有絕對無敵的理由,因為,她已經死了,就在一個半月前。而這正是キョコキュ無可告人的秘密,關於他殺了她的這件事。
□
キョコキュ是在一年前的今天遇見她。那時的他,正在逃避自己的家。
キョコキュ與爸爸不常見面,多半時後是與媽媽一同生活。媽媽的工作是建築工程師,時常需要加班與出差,所以更多的時候他是一個人,但媽媽同樣也是。
媽媽說,爸爸身為一個兼職旅遊文學的攝影師,所以要長期在各個國家之間四處走動。在キョコキュ認知中,這似乎不是一個有穩定收入的工作,而且還需要大量的外出工作時間,他不喜歡這樣的工作。因為總是見到難得回家一趟的爸爸,短暫與母親與自己相聚之後,又匆匆離去。那是辛苦又不討喜的工作。
可是媽媽說,爸爸的工作就是用鏡頭將世界上每一秒的美好延長成無限時間的永恆,是重要的工作。他會拍攝美麗的建築物,有鮮豔花朵的花園,開懷大笑的孩童,在天空飛翔的和平鴿,將之謹慎地收錄到畫冊之中,或著成為雜誌上的優勝。但他沒有將鏡頭移往自己和母親的身上。
是不夠美好嗎?他不會開懷大笑,可是他能微笑;他們的家在沒有經過什麼設計的大樓,狹小的陽台沒足夠的空間種植花園;媽媽也只會挑選黑色耐髒的沙發,更不喜歡會藏細菌的地毯,可是每一天都會打掃得乾乾淨淨;而客廳雖然沒有特殊裝潢,但單調的擺設在雪白的牆壁中看起來整潔又乾淨。
他們的家,是不會出現在攝影集或裝潢雜誌上的那種家。所以──所以不夠美好嗎,他一直都不敢問,無論面對誰。他不想打破現狀,只是小心翼翼。
那一天,爸爸又從家中離開了,拖著看起來像電影中那些放滿了鈔票的銀色行李箱。他只是小心翼翼看向爸爸。媽媽在一早就去上班了,不過媽媽是知道父親會走的,也許是知道的。
關上門前,匡啷一聲,爸爸肩膀上的腳架袋忽然滑落到手肘上,卡在門縫之間。只見父親一手拿著行李箱,一手拿著鑰匙,袋子又快掉到地上,狼狽地動彈不得。キョコキュ沒多想,就走上前去打開了門,將腳架的背貸掛回父親肩上。不過因為身高的關係,他的父親必須稍微彎起膝蓋才能讓キョコキュ將腳架掛回去。
腳架比自己想像的重好多,他必須兩手才能拿得起。這也是他第一次撐起這樣物品,可是從手中的觸感想像不出腳架真實的模樣,只覺得又長又重。
「沒事了。」戴著眼鏡的爸爸露出緊張的表情,神經質地向自己笑了一下。
キョコキュ的手還放在腳架袋上,不過他很快就放鬆自己的手。手掌上的重量很快就消失了,藏不住莫名的失落感,兩手空空的他茫然地對父親點了點頭。
「下次……」他僵硬地說,不知道為何很難將話說出來。「就……下次見。」
下次見。通常孩子會對爸爸說這樣的話嗎。キョコキュ六神無主地看著眼前男人臉上緊張的笑容變得愧疚,然後腦待空白的他又急忙補上。「下次……下次我們、一起去……就是那個,一起去找外婆。」
那是キョコキュ所想的到最值得讓人開心的一句話了。遠離都市,遠離格局有如墳墓的大樓,到鄉間去玩。把一顆又一顆石頭扔到淺淺的水溝,看著水花在太陽下綻放出七彩的光芒,這樣就能玩好久。至少對他自己而言,那就是最值得開心的一件事情了。
不過,キョコキュ太無知也對家人的事太漠不關心了,他不知道爸爸和外婆處不好。無法給與自己的與女兒幸福,甚至連基本的為家族盡一份心力都做不到,外婆對於如此毫無擔當的女婿是既厭煩又憤怒。她毫不掩飾自己的厭惡,常對這個可憐的男人吐出尖酸刻薄的話。
然而,キョコキュ沒和爸爸一起去見過外婆,也鮮少與外婆提起爸爸,所以他不知道。而不想讓孩子知道這樣的紛爭,或許也是キョコキュ的爸爸對於維護自己尊嚴的最後一道防線,換句話說,那也是他試著去維繫家人感情的笨拙又卑微的方式。
所以キョコキュ的爸爸只是牽動了嘴角,低聲笑說。「好啊。」可是孩子沒辦法從爸爸的眼中看見同意。
他反而見到一堵透明的牆硬生生擋在自己與爸爸之間。自己是被拒絕了吧。然而能從眼神和聲音感受到自己被拒絕了,又讓キョコキュ強烈意識著眼前的人就是自己的家人。他們的身上流著一樣的鮮血,卻像過去只有一面之緣的陌生人一樣尷尬對話著。
這種古怪的氣氛扼了キョコキュ的咽喉。他一句也沒說地關上門。門鎖有兩套,所以必須上鎖兩次,但孩子上鎖的手就像浸泡進水池,因為受到阻力而緩慢下來。第一道,接著是第二道。キョコキュ傻傻注視著由自己上鎖的門,好一陣子沒有移動。
然後,他坐到客廳的沙發上,按照習慣,打開電視螢幕。但他看向的方向是牆壁,牆面白得刺眼。自己的手裡還留著袋子的重量。他坐了一下,又站起來,往漆黑的廚房走去。打開冰箱之後,空無一物的冷藏庫內,只有裡頭的燈照得自己頭昏腦脹。最後他回到電腦桌前。
『你在幹什麼?』
點開MSN名單,遲到的兔子不在線上,可是他還是按下了離線名單上的帳號,發出了訊息。
キョコキュ盯著對話視窗的下緣,希望快點顯示出遲到的兔子正在回覆的訊號。但沒有。遲到的兔子如果在線上,他就一定顯示在線,他不是那種會刻意躲藏的人。啊,如果是他,一定會在爸爸離去的時候,大聲說些什麼吧。キョコキュ不自覺這樣想,他也想說些甚麼,但不知道該怎麼說,也想不出要說什麼。
キョコキュ愣愣地望著對話視窗。如果是遲到的兔子,也不可能會遇到這樣的事吧。他一邊苦笑一邊搖搖頭。知道自己不能再繼續沉浸在這股沉悶的氣氛之中了,否則以他的死腦筋一定就會一陷不起。キョコキュ拉開電腦桌旁的抽屜,抽出了上面只有五隻鑰匙的鑰匙圈,然後抓起只裝了幾隻筆和紙的大橘側背背包,離開了家。
他雖然住在大樓,但後方就是山,平時假日的時候也會有很多人特別到此健行,因此只要忽略公車停車站、小學以及醫院的話,勉強說來也不是那麼現代的地方。而在山腳下,則有近一兩年來才在社區營建計畫中建立起來的公園,如今那成了他散心的地方。
他到了公園的時候,裡頭已經有好多人。穿著亮黃制服的小學生在遊樂設施之間跑來跑去。家長則坐在附近,不是聊天,就是凝視著自己的小孩。
キョコキュ站在人群之外,看了他們一會。他似乎想繼續看下去,但如果看太久,或許會被當成怪人看待,只能依依不捨收回了目光,將視線投往其他地方。キョコキュ歪著頭,正試著找尋最好的坐位。最後他挑了一個有樹蔭、又不至於距離人們太遠的地方。找出舒服的坐姿之後,キョコキュ慎重拉開背袋的拉鍊,從中抽出皺巴巴的紙張及畫筆,開始畫起圖來。
キョコキュ持筆的姿勢很怪。比起畫圖,或許用挖圖更為恰當。
雖然以前就被媽媽矯正,不過馬上又恢復原狀。按照キョコキュ用筆的方式,紙張如果不夠厚,一定會被畫破,但不可思議的、從紙張上描繪出的線條輕柔又流暢。所以那樣的拿筆方式或許可用既粗暴又溫和來形容吧。
他用這樣奇特的方式,畫出了一個又一個圖案。先是筆直、接著彎曲、凹凸不平,最後交合起來的線條,描出了宛如鑰匙的形狀。那不是素描,而是他內心的圖案。他在畫自己內心的圖,就像把內心說不出來的所有情感,藉著這種艱難又古怪的持筆姿勢,用最柔軟的筆法流放到紙張上。
這些無法用語言敘述的文字,開啟了他胸口中無法用聲音敞開的門。
一邊畫,キョコキュ臉上僵硬的輪廓鬆懈下來。他清晰聽見了周遭的人聲。不是只有自己坐在這裡,他們是活在同樣的天空之下,廣闊無際的藍天把下頭的人們都連結在一起。孩子的笑聲,父母擔憂的叮嚀聲,風聲,草聲,好多好多陌生的聲音,用恰當的距離環繞著自己,彷彿一雙保護的手。
「你在畫什麼?」
キョコキュ倒抽一口氣,腦海的思緒一掃而空。頓了一下,他皺著眉頭、懷著不滿抬起的臉,好像在說:我也不是非得看看妳是誰,別得寸進尺。映入眼簾的是一名綁著馬尾的女孩。她比自己大很多,因為胸口前的校徽透露出高中生的身分。這個少女睜著眼睛,伸長了脖子,好奇盯著自己的畫紙看,視キョコキュ的不滿於無物。
「這個時間不是應該還在上課嗎?」
似乎沒有預料到孩子脫口而出的第一句話居然是這樣,少女愣了愣,終於正眼瞧向男孩,然後輕快笑起來。對啊。頑皮眨了眨眼,她似乎在這樣說。她有一雙神采飛揚的眼睛。
「但是也不是說我非得待在學校不可呀。」她說。孩子還來不及開口回應,又接連說。「你在畫什麼呀?好特別的圖案……就像蝴蝶一樣!這個是鑰……哇!」
キョコキュ把紙張折起來,筆也一起胡亂扔進側背背包。拉緊的拉鍊像一張緊閉的嘴巴。
「啊,別這樣。」她抓著孩子的手肘,「我也很常做些怪事啦,這沒什麼大不了。」
「我不是在做怪事!」
孩子氣極敗壞的模樣讓少女愣了一愣。意識到自己講錯話,一反先前的神采奕奕,她的雙眼因為思索些什麼而黯沉下來。看到這樣的她,キョコキュ反而感到罪惡感。不過那張沉下的臉很快就打起精神,她偏偏頭,張開了口。
「我做過香菇喔。」她一說完,換成男孩愣住。
「妳在說什──」
「Sto──p,聽我說完!」模仿著交通警察,少女擺出暫停的手勢。「欸,那個……就是做過香菇,我曾經用垃圾袋、氣球、空罐子、還有一大堆莫名其妙的廣告紙做出香菇。還做了兩個,就是那種上面會有圓圈圈的香菇,知道吧?卡通上常有的……然後呢,我把它們放到樹下,假裝它是真正的香菇。」見到孩子停下收拾的動作,倍受鼓舞的少女彎起左手的姆指和另外四指圍成一個圈圈。「就是這樣大小,還有另外一個比較小,一個紅色,另一個是橘色。呃,不要用露出那種不耐煩的表情……我是很認真這麼做的,還在想,有沒有人可以把它當成是真正的香菇呢?可以騙倒誰呢?真是想看到有誰被嚇到的表情啊──很奇怪嗎?很奇怪吧!我後來還有做很多,可是它們被雨水打濕了,只能原形畢露。但在之前,它們就是香菇,貨真價實的!雖然不能長大,也不能吃……可是我在做香菇的時候,是真的抱持著它們就是香菇的心情在做喔。」
少女一開始說話的時候使用了平穩的嗓音,但藏不住的熱情就像雲層散開後、從中乍現的陽光一般熾熱奪目。雖然在講一件蒙塵的回憶瑣事,可是她搭配著手勢以及輕快的語氣,好像站在一個小小的舞台一般,彷彿儘管只有キョコキュ一個客人,她也會為了他賣力演出。可是卻讓キョコキュ更感寂寞。穿梭公園的涼風拂起少女耳邊沒有綁好的髮絲,她伸手壓住了它們,那張散發出光彩的臉似乎也漸漸冷卻下來。
「那份認真的心情不會因為『它不是真正的香菇,只是一堆紙,所以淋了雨就會壞掉』這個事實所改變,因為在我內心,我已經賦予了這些做出來的香菇『對我來說的真相』,即使它們只當了短暫的香菇,可是這個意義不會在雨水淋濕之後就消失了,到現在都還是這樣。」
「……所以呢?」
在一陣短暫的沉默後,キョコキュ生硬打斷了少女的話。
「所以?」
「妳講了這一大段話,只是想證明妳做得不是怪事,所以這關我什麼事情。」
「真是個一點也不可愛的小鬼……」少女聳了聳肩膀,腦勺後的馬尾也跟著晃動起來。「我看了很久,你皺眉頭也沒用,是沒發現的,我知道你在畫鑰匙喔,各式各樣的,你也很認真在做這件事情吧,所以那沒什麼好嘲笑的,不要一副講出去就會被笑的樣子。啊……對了!」
キョコキュ畏懼地往後縮了一些,因為少女突然往自己臉前伸來的手。但她的手只是停在咫尺,近到キョコキュ能清楚看見上頭的繭。「麻煩請借我紙,還有筆。」
「為什麼我要──」
「因為今天是我的生日。」少女斬釘截鐵地說。「而且你和我都是怪人。」
借出紙筆是無所謂的,然而少女理所當然的模樣卻讓キョコキュ興起了不甘的心情,然而這種反抗一點也意義也沒有,什麼不會都帶來。一下子點燃在キョコキュ內心的抗議聲很快熄滅下來,拉開背包的他拿出白紙和畫筆。按少女的要求做了,可是眼前的人卻沒有動作,キョコキュ困惑望向她,直到對方接下來。
「不要看喔。」少女拿了紙筆後轉過身。
キョコキュ也沒有很大的興趣跟去看,他原本要坐下來,可是當他要蹲下身子的時候,忽然發現本來就比自己高的少女看起來更高了,最後孩子寧願選擇站在原地。少女畫在紙張上的筆畫聲異常清楚,這才讓キョコキュ意識到之前兩人有多吵鬧。
終於獲得的安靜讓孩子分神地想起家裡的事,他出來之前,有沒有把門都鎖好,還有自己房窗的窗戶呢,要不然雨季時可能會有白蟻飛進來,另外廚房那麼空的冰箱,如果待會回家時不買些東西,又要為了晚餐再出來一趟吧。還有,如果遲到的兔子回應了自己的訊息,但卻等不到自己的回應該怎麼辦。如果,媽媽為了找爸爸打回來呢?連他都不在的話,媽媽就無法知道爸爸早就找了,她會不會很著急?
キョコキュ知道撥出電話之後,只能聽見答錄機時的感受。是對方不想回應自己,還是對方真的不在呢。有時候,光這樣思考就能把人搞得筋疲力盡。自己到底出來做些什麼,キョコキュ不禁苦笑起來。內心有好一點嗎,是在把怒氣發洩在陌生人身上吧。
他又想起了少女曾經黯淡下來的表情。
「好了。」
少女回過身時,孩子顯出疲倦的表情就像空白的白紙。
無奈笑了一下,她把紙遞給キョコキュ。
キョコキュ接下了紙,將之轉到正面。他一時之間講不出話,因為上頭畫了一扇門。
一扇用複雜的花紋所裝飾出來的門,但似乎因為沒有桌子的關係,門的線條看起來歪七扭八,而刻畫在門上的花紋就像鋒利破碎的鐵片一樣。而彷彿要吸引觀者所有的注意,門上的鎖看起來就像一張大開的嘴。
「這叫做友誼之門。」她說。
「好醜。」
キョコキュ悶悶扔了一句,可是還是伸手接下那扇門,即使知道這不能通往任何地方,他還是接下了它。因為少女真的畫的很認真,他看得見那些為了要畫得筆直而用力到顫抖著的線條。
即使,它真的好醜好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