悲慘透了。
爾柔的心情目前只能以這形容,此刻的她,正待在某處廢棄公寓的頂樓喘息著,內心充滿了絕望,她不知道自己為何要逃跑,但是求生的本能讓被引導到了這裡,可是她也很明白,此刻生存對於她早就毫無意義。
或者該說,當一個女人白天辛苦工作上班,晚上熬夜寫企劃書,繳出來的成品在四點五秒內被老闆扔到垃圾桶,灰心喪志的回到家準備整理家務,卻發現另一伴正大喇喇的躺在沙發上,無所事事、悠悠哉哉的看著電視,外加喝酒抽菸一起來,自己卻只能苦命的做著家事,打理小孩的時候,「多少」都會有這種感覺。
爾柔的情況當然不只如此。
原本她好不容易說服自己振作起來,「人生不如意事十之八九。」起碼她好像聽見自己這麼說,然而在她認命的煮著全家 人的晚餐,並小心不以臉上的那兩行濕潤的液體作為調味作料之後,她的丈夫才吃了幾口,馬上就吐了出來,一臉醉醺醺的罵她:「妳煮這什麼東西,是想毒死我嗎!給我拿去重做!」
當年奉子成婚的結果就是這樣。
原本結婚前,甚至結婚後的一段日子內,她的丈夫對她是百般呵護的,而且也不像現在那樣不務正業。唯一一點要忍耐的就是,丈夫的母親總是認為是爾柔勾引了她的兒子,連未婚懷孕這件事情都被她認為是拿孩子來脅迫振宇跟爾柔結婚,但事實上則是振宇主動說會替爾柔負責,還威脅自己的母親如果他不能跟她結婚,就要去死,相當然爾,這段演出也被岳母當成了是爾柔誘惑振宇的詭計。
本來以為,婚後搬出去住,就可以避免岳母的冷嘲熱諷,但婆婆卻總是三不五時出現在家門前,而且老是挑晚餐時間,除了急急忙忙多準備一副碗筷也就罷了,但婆婆根本是擺明要來找碴,老是說爾柔煮的東西難吃,還拼命批評家裡根本亂七八糟,「妳這個妻子是怎麼當的啊!」爾柔不敢回嘴,這句話默默忍受了不下數百遍。自然,一開始振宇都會替妻子說話,說是因為工作太忙碌之類的緣故,偶爾自己也會主動幫忙做家事跟帶小孩。
不過一年前情況開始急轉直下。
振宇不知道在公司犯了什麼大錯,而且還是滿嚴重的錯誤,加上平時就跟下屬有摩擦,結果被趁機設計陷害,經理的位置硬生生被拔了起來,現在上司居然就是當初是自己的下屬,更別提他還是眼中釘。於是吃不了苦的振宇顯露他的本性,先是意志消沉了好一段時日,這期間爾柔都不斷鼓勵他重新振作,結果卻是徒勞無功,振宇最後是工作表現太差,落得捲鋪蓋走人的下場。要承擔這些後果的,必定就是爾柔和他們的孩子了。
振宇的劣根性帶給了爾柔很多麻煩,他變得會隨意遷怒,動不動就要唸爾柔幾句,最後除了語言暴力之外,也有了肢體上的衝突,當丈夫喝醉酒後,面酣耳赤的朝著孩子扔東西時,爾柔還得護在才剛上幼稚園的孩子,承受著那些最後會變成瘀青的痛楚。
最慘的情況也在半年前出現。振宇居然在不知不覺中,跟母親站在了同一陣線,這樣的聯合心態導致對爾柔的不滿益發增加,甚至開始埋怨自己之所以會事業失利,都是爾柔的錯,這讓爾柔心靈受創很大。一個人的忍耐總是有限度,爾柔曾經買了份制式的提婚協議書回來,諷刺而且奇妙的是,丈夫跟婆婆不約而同的忽視了這張紙的存在,於是這張紙上永遠只有爾柔的名字。他們是存心要折磨爾柔。
所以當他們同時出現在晚餐時間的餐桌上時,便是爾柔的最大痛苦。「唉!明天大概……」在爾柔重新回到廚房,想辦法重新生出一道菜代替剛剛被振宇扔到地上的糖醋魚排時,悲嘆的哀怨道。明天媽要來。她很清楚明天會有甚麼下場。
「該死的女人,妳根本沒有把我的話給聽進去嘛!我不吃了!」這次振宇手段更狠,不僅菜被整個扔在地上,蓋在上面的盤子 也裂成了兩半,還差點砸中的爾柔的腳,嚇的她趕緊把小孩抱到角落,發抖瑟縮著。
所幸振宇今天似乎不想再理眼前的女人,逕自回到了他的臥室內。「都是因為妳才會害我變成這樣!」他在狠狠的關上門前,烙下這句話。砰!
爾柔原本應該哭的,但是孩子就在她的懷裡害怕的嚎啕大哭,所以她只能盡力安撫孩子,任憑自己的淚水流過臉頰,並嚐著那苦澀的滋味。我終於知道,眼淚為什麼是這種味道了。她心想。
在孩子終於不哭了之後,她看著孩子那天真的炯炯雙眸正注視著她,「媽媽,妳也不要哭喔!」並伸手要擦乾爾柔的淚水,她的眼淚卻如同河水潰堤般越流越多。
為什麼會變成這樣……她不知道自己為什麼不撥婦女保護專線,也不知道自己為什麼不到法院訴請離婚,也許是因為感情仍然存在,也許是對於振宇的遭遇她仍有一絲同情……可是,她為什麼非得忍受這一切不可?
「我為什麼非得忍受這一切?」想到這裡,她終於下定決心。
她偷偷帶著孩子出門,騎著機車到快到市郊區的一處河川旁,今晚是月圓,夜空相當明亮,剛下過雨的天氣讓地面充滿潮濕的水氣,所以行徑的速度慢了一些。
她也不知道自己為何要選擇在這個地點,也不知道自己把孩子拖下水對不對,但她很清楚一點,如果她跟孩子留在那個地方, 悲慘的生活就一定要持續下去,於是她就來到了這裡。
這樣子就可以解決一切了嗎?她不知道,但是她認為自己別無選擇,在站上橋旁的扶手之後,底下湍急的溪流讓她害怕了 好一陣子,但是她說服自己,只要跳下去就可以解脫一切,顫抖的心終於安定下來,並且忽視那股罪惡感。
她把孩子也拉上來,「深呼吸……」她不知道自己是對孩子說話,還是只不過是自言自語,總之,當她準備往下一躍的同時,卻感受到了一手抓住的那個溫暖氣息,瞬間變得冰冷刺骨。
「媽媽!救我!」她回頭一看,看見自己的孩子居然出現在數十公尺外的河岸旁,而自己手中握的……
這是什麼東西!
一個看起來跟她孩子很像的生物站在就在她的旁邊,但就只有外型相似罷了,紅色的皮膚上佈滿了膿瘡肉瘤,她沒握住的那隻應該算是手的東西,明顯的萎縮成一團,兩隻腳包含她所握的那隻手,正從破掉的膿包中流出綠色的液體,還散發著一股惡臭,雞肉與骨骼可 以從幾道深的可怕的傷口中看見,而那顆頭並沒有頭髮,整個五官歪七扭八,以幾乎要凸出來的眼睛跟那個大暴牙,做出應該是要對爾柔「微笑」的動作。
她嚇得雙腿幾乎要癱軟,可是她必須去救她的孩子,幾乎忘記自己剛才就要對孩子做出什麼事情,所以她振作起來,甩開那個畸形的物體之後,死命的往河岸跑,不過他開始覺得希望渺茫,因為她發現孩子旁邊也有一個「東西」,就跟自己剛才甩開的那一個一樣醜陋,必且抓著她的孩子往河裡面拖去,才剛上幼稚園的小孩,自然沒什麼力氣抵抗……
「不!」爾柔聽見自己本能性的大喊,最後從遠方眼睜睜看著孩子的頭沒入水中,當看見自己孩子死掉的時候,她還是無法承受這股痛處。
「嗷嗚嗚嗚──」她甚至還來不及悲傷,就聽見前方的河岸傳來一個叫聲,一個物體穿透河岸上的那層薄霧之後,映入爾柔的眼簾之下。
一隻用雙腳站立的狼正向她跑來,灰色的皮膚添加一絲詭譎氣息,她很確定那隻狼人的目標就是自己,她原本打算乾脆自暴自棄原地等死,也正好解脫痛苦,可是她的雙腳似乎占據了她的意識,於是她轉身逃跑。
不知道是什麼原因,那隻狼人並沒有很快的追上她,但是她沒有因此停下腳步,畢竟穿著長裙很不好跑,所以她不敢浪費任何一秒,因為狼嚎聲似乎就在遠處,卻仍然在耳力的範圍之內。
只是她在逃跑的同時,地面卻流下淚水的吻痕,爾柔知道是自己害死了孩子,而她自己卻貪生怕死的逃跑著,所以她的眼淚不爭氣的掉落,不是因為害怕,乃是因為羞愧。她甚至想大喊,後悔自己要把孩子帶出來,好歹養了幾年的孩子,生命就這樣斷送在自己手上……
但這也就是她現在會在這棟公寓頂樓的原因,在不知道跑了多久之後,她確認背後沒有任何東西追來的跡象,就繞進了這區廢棄公寓的其中一棟中,想在頂樓喘息一下,或者也可以說,她是不知不覺逃到了這裡的。
「嗚……」在她終於覺得自己安全時,兩腳終於無力,癱軟在地,繼續啜泣著,之所以沒有嚎啕大哭,正是她在壓抑著自己的緣故,深怕怪物會找上門來。
現在孩子死了,原本可以說是唯一能夠讓她支撐在這個世界上活下去的原因也消失殆盡,那她為什麼還在這裡?那我為什麼還在這裡?她問自己,卻得不到答案,但是我剛才逃跑了。她根本就無法解釋,為什麼自己的小孩會在瞬間跑到 了數百公尺外,又為什麼自己握住的人居然是一個怪物,還有那個狼人也是,那不是愛情小說裡面才會出現的生物嗎?該不會也有吸血鬼吧……
不……她拋下這個愚蠢的念頭,這些怪物是真正存在的,否則她不會看見,也許跟今天的月圓有關,她看看天上。只是她不明白,那些怪物為什麼找上她、找上她的孩子,而且最奇怪的是,那隻狼人絕對可以追上她,但是卻被爾柔給成功脫逃,而自己的孩子卻難逃怪物的魔掌,這未免太奇怪了,一股不安的感覺在她內心盤據。就像是故意的……
在她陷入思索的同時,聽見了樓梯口那的腳步聲,非常刻意的沉重腳步聲。
她將頭抬起來,移開原本靠在大腿上的地方,想要看看是怎麼一回事。
「啊……」她驚訝得說不出話,那隻狼人正踩完最後一個階梯,走出門外,其中一隻腳踩到了門邊的積水,於是水痕開始往前延伸,一步一步的靠向她。
牠怎麼可能會知道我在這裡……不,爾柔隨即打醒了自己,狼人有敏銳的鼻子,所以絕對聞的到她的氣味,而且也知道她應該會待在哪一棟公寓裡,牠根本就是在玩弄我。爾柔悲哀的想,果然上天要置我於死地,因為我害死了孩子。她 站起身來,慢慢退到頂樓的圍牆邊。
就算要死,也不應該死在這個怪物的手上。她做好覺悟,準備爬上圍牆。但狼人比她動作更快,牠怒吼一聲使得爾柔嚇了一跳,重心不穩的她從圍牆上摔了下來,不過是在屋子的這一邊,正她頭昏眼花的看著上方的天空時,一顆邪惡的狼頭正注視著她。
沒辦法了。爾柔閉上眼睛,不知道會遭遇什麼樣的對待,也許比自己跳樓還要輕鬆,並在內心如此安慰自己,對不起,媽媽就要去找你了,對她而言,以死贖罪正好對死去的孩子有了個交代,只是她等了很久,卻發現自己仍然沒遭到任何制裁,於是她重新睜開雙眼。
她看那雙有爪子的腳轉了一百八十度,狼人正注視著出現在樓梯口的一位男子,她還看見狼人手上的那對爪子正閃閃發亮。
「可悲的生物。」她聽見男子這樣說。那名男子並不高,至少從她倒在地上時目測起來的結果是這樣,他穿著一襲白色的風衣,與月光相互映照,雙手插進口袋,只有一雙黑色的長靴露在外頭,一頭同樣的黑色中長髮,臉上仍留著稚氣,但神色倒是相當冷靜,只是在說那句話的同時,帶著一股複雜的情緒。她感覺的到。
「去死吧!嘎吼吼吼──」她沒有反應過來狼人也開口說了話,只見那隻怪物的速度超乎她的想像,並證實這隻狼怪真的是在玩弄獵物,她心想那個男子死定了,為什麼要這樣做呢?結果不是就多一具屍體而已嗎……她真的無法理解那名男子為何出現在這裡。
「這句話就是你的遺言嗎?」那名男子不慌不忙的回答。
她沒看清楚怎麼一回事,只知道在一瞬間狼人突然停下不動,或者該說牠沒辦法再動,就這樣在男子的面前停頓下來,一隻手還停留在高空中──原本那應該是會在那男子身上留下一道足以致死的血痕的。
「你、你做了什麼?」狼人還能開口說話,牠額頭冒起冷汗,吃驚的看著眼前的男子,後者則是一副理所當然。
「沒什麼,原來你也是個新手。」在男子這麼說的同時,爾柔看見他的影像變的扭曲,變成了另一個──東西,應該說是隱約看見,因為她突然感到昏昏欲睡,頭幾乎要趴倒下去,不過有一雙冰冷的手輕輕的將她的頭放到了地上。「即使你不是出於自願,也得接受制裁……」她在身旁聽見這句話之後,意識就模糊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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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唔……我怎麼在這裡睡著了。」爾柔緩緩的爬起來,身上的長裙被地上的泥巴跟小水坑所沾汙,棕色的長髮也染上一把塵土,她稍微拍乾上衣的髒污之後,才發現自己仍然好端端的待在公寓頂樓。我還活著。
她四處張望,想要搞清楚是怎麼一回事,然後發現剛才那名男子正坐在樓梯門口上的平台,注視著遠方。
她不確定的走向了他,感到一絲不安,但是真正的情緒則是疑惑。「你為什麼要救我?」爾柔知道,是他救了自己。
「沒什麼。」他並未轉過身來,仍然在看著他所能看見的東西。爾柔猜。「可是就算你救了我,我也早就沒有活下去的資格,謝謝你,可是你的苦心要白心,你還是無法阻止我……」爾柔說。
「妳確實該死。」那男子冷冷的替爾柔接了下去。
爾柔先是吃驚後是羞愧,最後則變成了憤怒,她也不知道自己為何突然十分的生氣,罵道:「既然我該死你幹嘛要救我?我現在根本無路可歸,我的孩子還因為我而死掉了,在我只差一步就能追上他的時候,卻又在鬼門關被強拉回來,我對不起我的孩子…… 嗚……」
爾柔一股腦的說出了自己的心情,卻也再心中發現自己根本無法慷慨就義,憤怒的情緒又開始變成痛哭失聲,對於自己的無力感痛哭著,這回她不再顧忌自己的聲音,或許在她的潛意識中,認為眼前的男子不會帶來任何危險。
「我救妳,是因為我的信念。」那名男子對於爾柔的哭泣沒有任何反應,也從未轉過身來,只是自顧自說道:「我不阻止妳, 也是因為我的信念。」
她仍在哭泣,但聽了男子的話後,重新思考了一次,自己為什麼要自殺?為什麼這個男子會出現在這裡?又為什麼她會遇到那些奇怪的東西?沒有一個問題她有得到解答,可是,她發現了一件事實,那就是她變得不想要死了,或者該說,她原本就不想死,對於死去的孩子,她雖然仍然無法對自己有個交代,不過……
「妳想改變這一切嗎?」男子在沉寂了一陣子之後,再度開口,語氣相當平穩。
這番話讓爾柔停止了哭泣,重新看向男子的背影,希望可以在那裡找到答案似的,然而,他還是沒有回頭。
「我想。」爾柔自己都不敢相信,自己居然這樣回答了他。
她想改變這一切,至少是她週遭的一切,她很明白,自己一旦回去了之後,因為無法證明孩子是怎麼死的,畢竟完全沒有目擊證人,所以她是不可能回去了,爾柔突然發現,似乎打從她決定出門的那一剎那,改變的齒輪就開始轉動了。
「那妳看的見,我身邊有什麼東西嗎?」男子終於轉過身來,他站起身子,佇立在樓梯門口的上方平台,指著附近的空氣說道,或許對他來說那裡確實有東西。
爾柔搖頭。「我看不見。」
「那其實妳自己身邊也有。」男子的話讓爾柔心臟麻痺了一下,不過這次她不再這麼害怕。凡事都是要習慣的,她盡力告訴自己。「我叫做止嵐,等妳能夠看見自己身邊的東西時,到政治大學來找我。」
她狐疑帶點畏懼的看著周圍,不過當然是一片空氣,即使用手碰觸也是沒有什麼感覺。
至於政治大學,爾柔知道這個名字,那是位於北市內木柵區附近的一所公立大學,附近的地標是動物園以及不久前才剛重新開張的貓空纜車,學校附近則可以稱做美食沙漠,她曾經聽人這樣說過,不過不知道為什麼。
在她想著有關政治大學的一切印象時,她赫然發現男子已經從平台上消失無蹤。
「啊,等等。」等她重新看見男子的所在地時,他正站在前方的圍牆之上。「我該怎麼樣才能看見我身邊的東西呢?」
她不確定他會做出什麼行動,只是當男子從圍牆上往下一跳的時候,爾柔還是目瞪口呆了好一陣子,不過那句話確實傳進了她的耳朵,就跟她昏倒前時聽見的聲音一樣,在她耳畔清清楚楚的烙下痕跡。
「只要妳想。」那個聲音篤定的說。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