龔梓戈在朦朧之中微微睜開眼睛。從窗簾縫隙射進來的光線相當刺眼,然而真正讓他清醒的是來自老媽由遠而近的聲音。
「阿弟啊!都幾點了你還在睡!」
他聽到自己房門被大力推開的聲音,接著就是窗簾被毫不留情的拉開,熱辣辣的陽光直接打在他身上。
「唔……現在才幾點……」
「還敢問我幾點!趕快起床啦!」
龔梓戈還來不及反應,就已經被硬生生扯下床,背部直接撞擊地板的痛楚非常有效率的讓他徹底清醒了。
「老媽妳不要每次都來這招……」龔梓戈強忍著痛楚坐起身,「會變笨知不知道啊!」
「你就已經夠沒用了還怕你變笨?」他偉大的母親大人斜睨著他,然後腳步毫不停留的迅速離開,「真的是喔……生你這個兒子不知道是幹嘛啦!實在是沒路用……」
「誰沒路用啊!我有妳這種老媽才倒霉。」龔梓戈一邊碎碎念,一邊齜牙裂嘴的站起來,「我可是怕妳嚇到才沒告訴妳,城隍爺早就交給我重要任務……」
龔梓戈,二十四歲,雖然臉蛋看起來異常稚氣又不可靠,但是毫無疑問是個法師。四年前在夢中看見自己身在冥府,殿上的城隍威儀萬千的凝視著他,然後說:「世上多惡事,吾望汝為世人鏟奸除惡。」等他醒來,他就有了神奇的力量。
「哼哼、小鬼,成天見你閒晃來閒晃去,也沒看你做什麼正事。」
「虎仔,沒人叫你說話就給我閉嘴。」龔梓戈頭也不回,只是朝聲音來源伸出了中指,「不要再叫我小鬼。」
在龔梓戈身後浮現的是高達近乎兩公尺 的黃色野獸,背後的鬃毛無風卻飄舞著,雲狀的長尾也隨性甩動著。
「很簡單啊!你不要叫我虎仔,我就不叫你小鬼。」野獸銅鈴般的大眼瞪著龔梓戈的後腦杓,裂開嘴是驚人的獠牙,「跟你說幾百遍我叫狴犴,是龍子!老虎那種低等生物根本比不上本大爺我……」
「好啦!好啦!隨便。」龔梓戈根本無心於狴犴的說教,慢吞吞的開始換衣服。
「什麼隨便!」
「靠!」
狴犴被迫吞下準備說出口的長篇大論,「幹嘛啦!不要沒事大叫!果然小鬼就是小鬼……」
龔梓戈一臉踩到大便的表情,舉起錶,「……現在才八點。」
「……所以?」
「老媽幹嘛一大早就挖我起來啦!」龔梓戈突然轉身狠狠的瞪著狴犴,「都是你啦!虎仔。叫你看門不好好看!幹嘛讓她跑進來吵我!」
「哼、我可一點都不想被夫人痛扁一頓。」
「你這個吃裡扒外的傢伙……」
「少來。」狴犴倨傲的回身,尾巴漂亮的一個迴旋差點打上龔梓戈,「今天是五月初六 吧?你也差不多該準備了。」
龔梓戈理直氣壯的回答,「放軍是官將首的事。」
放軍,為城隍聖誕遶境前舉行的儀式。每年農曆五月初六 上午十一點,獅陣的成員擊鼓作為開路鼓的前導,接著由官將首帶領五營兵將安鎮於五方土地廟內,以鎮守地方邪祟避免其侵擾百姓居家安危,而且維持神誕繞境期間的治安。
「小鬼……」
「知道了啦!我會去壓陣啦!」
龔梓戈打了一個呵欠後用力伸了一個懶腰,然後以完全不同於剛才懶散態度的堅定腳步走向房門口。
五月迎神賽會,即將開始。
霞海城隍廟一連串的祭典,是由農曆五月初六 上午的放軍拉開序幕,然後接著是聖誕祝壽祭典、暗訪、迎城隍、梁皇法會、收軍、契子演戲酬神連續十三天的活動。
從初六早上的放軍開始,連續幾天的忙碌不知不覺就到了十一日深夜,暗訪即將開始。
暗訪,即是神明在夜間出巡,由八將領頭出巡開道以探究人間的善惡是非。
龔梓戈對著鏡,拿著墨筆自己勾著臉,身上早就已經穿戴好戲袍,盔帽放在一旁,而在他附近則是其他的家將團成員,各自整著裝為待會的暗訪作準備。
『小鬼,幾天這麼忙下來,你還有體力暗訪嗎?等等可別半路倒了啊!』
龔梓戈只用餘光瞄了一下從鏡子上頭探出身的狴犴,然後在心底回答,『不要叫我小鬼。』
『你這可是答非所問啊!小鬼。』
『……我可沒你想像的那麼虛弱』龔梓戈換了隻色筆,然後繼續勾臉,『好幾年都這樣了,難不成差這幾天?』
狴犴哼哼的笑了幾聲,然後裂開那血盆大口,『我可是擔心你啊!等等昏倒了可別叫我扶你。』
『我已經開臉了,你最好少跟我開玩笑。』
『哈哈、我可是龍子!難道還會怕天譴?』狴犴從鏡子上頭跳下,鑽到龔梓戈身旁,『又不是開了臉就成了神。』
『少廢話,反正虎仔你就乖乖在家看門啦!』
『不要再叫我虎仔!』
龔梓戈不理會狴犴的抗議,在臉上畫下最後一筆之後站起身,「大家都差不多了吧!拜廟的時間快到了!」
拜廟為暗訪之前所進行的儀式,八將們需在神壇前參拜過城隍後才可開始進行暗訪。
儀式開始,由肩挑所有刑具的什役代表全陣向城隍行三進三退禮,接著八將們雙雙配對,相向輪番作圍捕操演。
雖然與早上的遶境同樣有樂隊伴奏,但由於具神煞性質,故相比之下顯的肅穆許多,圍觀的群眾也屏氣凝神的注視著。
龔梓戈扮演執行刑罰的柳將軍,與自己的搭檔甘將軍一同謹慎的踩著虎步行進,時而轉換步法走七星步,或與范謝將軍一同操演四門陣,或再加上四季神八人操演圍捕用八卦陣。
整個暗訪路線雖不同於日間繞境般長,但也走過了大稻程附近整個精華路段,等到結束回到廟前行拜神禮時,已經是將近凌晨了。
退了場,龔梓戈雖然想立刻回到房間跟自己的床相親相愛,但還是以將團領導人的身分對團員們進行了一段精神喊話之後才解散所有人。卸了妝,卻在回房換衣服的途中,在中堂遇到了平仔──一個與自己相熟,附近經常纏著他想學跳家將的國中生。
「龔大哥!剛才的好帥啊!」
龔梓戈停下腳步,扯出一個因疲憊而有點難看的笑臉,「怎麼了平仔?你媽沒有跟你說小孩子不要來看夜訪,會被神煞衝到?」
平仔用力的搖了搖頭,用閃亮的眼睛望著龔梓戈,「你什麼時候可以教我跳啊?我好想學。」
龔梓戈伸出手放在平仔頭上,然後使勁揉了幾下,「小孩子先把書念好再說。」
「你每次都這樣說!前年、去年然後還有今年你都只會叫我念書。」平仔不太高興的推開龔梓戈的手,「到底為什麼你不教我?」
「不是不教你,學生就乖乖念書,想學什麼之後再說。」
「那我不要念書了。」
龔梓戈給了平仔一個爆栗,「那你就更不要想學了。」
「龔大哥!」
「好啦!趕快回去睡覺。」
說完龔梓戈就不再理會平仔,逕自走進內室,而平仔也只能悻悻然的離開城隍廟。
『教教他也不會怎麼樣吧!』
『虎仔你不懂啦!』龔梓戈把戲袍脫下,拿了換洗衣物走向浴室,『學生的本分是念書,連本分都做不好的人又要怎麼學跳八將?』
『哼哼、小鬼。』狴犴顯形之後擋住龔梓戈的去路,『想不到你這不中用的腦袋想那麼多。』
「誰不中用了混帳!」龔梓戈順手抄起臉盆就是對狴犴的臉砸下去,「不要再叫我小鬼了!」
「幹、小鬼你竟然敢打我?」
龔梓戈又是對狴犴一個爆栗,「幹、妖怪罵什麼髒話!」
「小鬼你還不是也罵了髒話!」
「我是人又不是妖怪!」
「這根本歪理!」
五月十三迎城隍,是整串迎神賽會中最熱鬧的一段。
八將同樣必須作為城隍的護衛出巡,而龔梓戈卻在途中察覺了不對勁──平仔沒有來。
平仔是每年祭典必定會出席的,而且絕對會想辦法擠到最前排,再加上迎城隍有八將作為前陣,身為八將大粉絲的平仔沒有理由不來看。
龔梓戈有一點不詳的預感,而這個預感就在遶境結束之後成真。
晚上七點,他接到了一通電話。
"喂?喂!龔大哥!是龔大哥嗎?"
「平仔?」
"龔大哥救命!他們騙我!"
「什麼?平仔你冷靜點慢慢講!」
"有個大哥說可以教我跳八將……我就跟去了。"電話彼端的聲音帶著滿滿的慌亂與害怕,"他們把我載到一個奇怪的廟,還逼我打電話回家報平安……那裏有很多跟我一樣的人……嗚哇!對不起!對不起──"
然後電話就中斷了。
「虎仔。」龔梓戈掛掉電話,「你應該可以找到平仔吧?」
「開什麼玩笑。」狴犴笑了幾聲,接著一個旋身就消失,「等我消息。」
才不過十五分鐘,龔梓戈就覺得焦急異常,除了不停的來回踱步以外什麼都做不到。
「小鬼,別再走了。」狴犴的聲音突兀的響起,「晃的我頭都暈了。」
龔梓戈停下腳步,焦躁的嘖了聲之後才抬頭看向狴犴,「找個人找這麼久,虧你還是龍子欸!」
「有找到就了不起了你還嫌喔!」狴犴直接屈腿坐在地上開始理自己身上的毛,「人在艋舺青山宮。」
龔梓戈沉吟,「說起來,最近有消息說青山宮的將團被黑道控制……看來是真的了。」
狴犴裂開嘴打了個呵欠,「所以呢?」
「當然是去救人了,還有什麼然後!」
「你可別忘了,祭典還沒結束。」
「安啦!接下來五天是梁皇法會,老爸負責會處理好啦!」
狴犴站起身,裂開嘴低笑了幾聲,「馬上出發?」
「還用你說?」龔梓戈迅速的換了件輕便的T-shirt跟短褲,「馬上出發啦!」
晚間八點,龔梓戈抵達了青山宮廟前廣場。
雖然已經入夜,但是廣場前依舊燈火通明,而人群也不比日間時候少,但卻不是前來朝聖的香客。三三兩兩聚集在廟前的人群從舉止、言談、外表看來,毫無疑問是黑幫份子。
龔梓戈稍為判斷情勢之後,便裝作若無其事走進青山宮內。
雖然門面看起來非常狹小,但實際走進之後卻是相當寬敞。龔梓戈假裝成香客在宮內晃了一圈之後,最後回到主殿找到了廟祝。
「不好意思~」
「嗯?」坐在主殿香案旁,正小小打著盹的老廟祝睜開眼睛,「少年仔,這麼晚了什麼事嗎?」
「也不算什麼~」龔梓戈微笑,「只是想要提醒一下,大叔你是不是忘了什麼事呢?」
「忘了什麼事……?」
「對啊!例如說家裡有什麼事情還沒處理~之類的。」
只見老廟祝恍恍惚惚的點點頭,「對對、好像有這回事……」接著就緩慢起身走出宮門。
接下來龔梓戈用著同樣的方法,把青山宮內部看起來跟黑道無關的人一一請了出去,然後開始大搖大擺在那些黑道樣子的人前閒晃。很快的,那些人就如同他所預料的向他聚集過來。
「小兄弟~」其中一名看起來特別凶惡的男人狀似親熱的用手臂還過他的肩,「這麼晚了還來我們青山宮,想必是對我們將團有興趣,想來學跳家將的吧!」
龔梓戈用餘光瞄了下聚集過來的人群,然後裝作怯懦的樣子開口,「呃、不我只是……」
另外一人從旁走過來封鎖他能夠逃跑的路線,「唉呀!人都來了,就不要客氣。」
「呃、我……」
「來啊!兄弟們好好招呼一下!」
確定剛才聚集在廟前的人全都走進宮內圍堵他之後,龔梓戈彎起嘴角,然後趁壓住他的男人不注意時,一個使勁就將那人過肩摔,然後順勢撞倒了擋住他去路的另一個男人。
「你幹什麼!」
「快去叫其他人也進來!」
看著眼前的人群鼓譟起來,龔梓戈笑的更加猖狂,然後再順手撂倒了幾個朝他撲過來的人。
『虎仔,該準備了。』
『知道啦!再叫我虎仔小心我扁你。』
『隨便啦!虎仔不要給我漏氣啊!』
看著聚集至廟內的人群越來越多,直到沒有人再走進來之後,龔梓戈才帶著愉快的微笑開口,「我本來是不想管你們,但是動到我們家的人就是不對了。」龔梓戈臉上的笑容更加愉悅,「這真的就只能算是你們運氣不好了。」
「幹!臭小鬼!你算哪根蔥敢跟我們天龍幫嗆聲!」
「小朋友就回家哭著找媽媽吃奶啦!幹!」
龔梓戈雖然依舊是笑著,但是臉色卻瞬間陰沉了幾分,「……小朋友?」
像是呼應龔梓戈陰沉的臉色,氣溫似乎也開始下降了幾度,然後出口的門一口氣全都瞬間關上。
現場的人全都無法控制的抖了一下,過了幾秒才有人抖著膽子大聲開口,「怕什麼!只是風大一點而已!」
「對……對!沒甚麼好怕的!就只是一個小鬼而已!」
現場的兄弟們開始附和,卻在看到龔梓戈毫無畏懼的笑容之後開始對自己的想法懷疑了起來。
「為人果有良心,初一、十五何用你燒香點燭。」龔梓戈沉著聲音念出咒文,風像是呼應般吹起,「作事若昧天理,半夜更須防我鐵鍊鋼叉。」
風狂亂的掃起,所有人都無法克制的閉上了眼睛,等到再度睜開眼睛時,眼前的卻已經不是剛才看到的小鬼頭,而是一整團的八將擺開陣勢。
「靠北!搞、搞什麼!」
「有鬼!有鬼啊!」
整個宮廟陷入一片混亂的氣氛,有人甚至歇斯底里的尖叫著想要離開,卻發現門根本打不開。
「所謂的『八家將』,是在主神出巡時協助緝拿妖魔、捕捉鬼怪,豈是你們這些毛頭小子玩玩就成的?」
一個極具威嚴的聲音響起,有點像剛才龔梓戈的聲音,但卻又有很大一部份的不同,幾個站的較前的人瞬間陷入瘋狂,慘叫著跪倒在地,而後頭的人見狀嚇得一邊哭著一邊嗑頭道歉。
但就是有人不信邪。
「死小鬼!你以為變變魔術就可以嚇倒我們嗎!」
「幹!死去哪了!給我滾出來!老子要好好的教訓你!」
即使手腳都抖的要命,還是有人硬撐著大喊大叫順道罵髒話。
「哼、看來真的得給你們一點教訓了。」
龔梓戈正待出手,狴犴卻搶先一步開口,『小鬼,不要都只有你出風頭,給我留點戲份吧!』
『好吧!那接下來就交給你啦!』
一人一獸的交談一結束,原本空無一物的宮門上突然浮現一隻老虎的圖騰,接著老虎跳了下來,大小幾乎塞滿了整個正殿。
「吾名為狴犴,龍生九子之第五子,平生好訟,見世有不公不義,必鏟除之。」
狴犴裂開嘴,仰頭一聲虎嘯便震倒了一票人。接著狴犴躍起,雲彩似的尾巴雖看起來無力,卻一瞬間撂倒了還站著的人。
不到幾分鐘,現場已經沒有人還能站著了。
「小鬼!你打太狠了害我根本沒機會表現!」
「我哪知道他們精神承受力那麼低!」
看著眼前一片倒的倒、昏的昏,好一點的還有力氣哭著嗑頭,不好的就直接倒在地上扮演屍體吐白沫了。
龔梓歌瞄準一個看起來像是頭頭的人,走向前去揪住對方衣領,用力甩了他幾個巴掌之後微笑開口,「來、說吧!你把我們家平仔藏在哪裡?」
城隍祭典在十八號的收軍之後就正式落幕,而所有的熱鬧也在這天正式的畫下句點。
龔梓歌閒坐在內室的沙發上看著電視,一邊嗑著瓜子一邊轉動遙控器。
「龔大哥!龔大哥!」平仔從外頭衝了進來。
「又怎麼了?這麼毛毛躁躁的。」
平仔把手上的一大袋禮盒放到桌上,「這是我媽說要送你的謝禮。」
「唉呦、幹嘛這麼多禮啦……」
龔梓戈伸手開始查看平仔拿來的禮盒,電視上播放的新聞卻突兀的開始播報黑幫擄人事件。
"前日警方破獲一起黑幫擄人事件。黑幫會在路上隨機攔住青少年,詢問是否有意願學跳八家將,強迫推銷之後再把人擄走……"
龔梓戈與平仔都同時沉默,靜靜的聽著新聞的播報。
那天,龔梓戈問到了平仔被綁架藏匿的地點就是青山宮對面的二樓空房,搶了鑰匙衝上去見到的是一群擠在一起,傷痕累累的少年,甚至有幾個已經意識不清了。
「那個、龔大哥……」平仔慢慢的開口,「謝謝你來救我……然後,我不會繼續煩你了……」
「我教你吧!」
「咦?」
「你不是想學跳八將?」龔梓戈一副鄙視的眼神,「我教你啊!」
「咦?但是……」
「可是有條件。」他接下去說,「你要好好念書,要是退步了我就不教你了。每次考試都要拿成績單來給我看,知道嗎?」
平仔愣了好一會兒,接著才如夢初醒般歡呼了起來,「謝謝龔大哥!」
「先別謝太早,我很嚴格的。」
看著龔梓戈的笑容,平仔突然覺得一陣涼意從心底直直的竄了上來。